太行山笔记:水窑洼的花椒
梁东方
花椒这种东西,以前从来不以为意。年龄渐长,与人生滋味相应,也更懂得了些食物的滋味。食物的滋味源于食材,也源于作料,作料之中与辣椒不相上下的重要的一种,就是花椒。
花椒不起眼,小小的红色圆形壳子,有的带着一点枝子,有的不带;壳子里面有的有黑籽,有的没有。这次到水窑洼才知道,原来那黑籽是不能吃的,花椒晾晒的时候是要将黑色的花椒籽从红色的花椒壳里分出来的。花椒籽除了培育花椒苗之外,就剩下压油的用途了。
这一说我们才注意到,果然在石头房子的平顶上晾晒着的花椒,总有一位老人坐在那里深深地低着头,一边努力上下抖着簸箕,一边努力用嘴吹、用手挑,要将花椒壳子和花椒籽区分开。听说收花椒的是不要一点花椒籽儿的,只收花椒壳。说那东西没有用还沉,压秤。
这无疑和我们这些来自平原上不产花椒的地方的人的天然的观念有了巨大的差异:原来过去买来的花椒,其品质好坏之中还有这样至关重要的一条。
不管有什么样认知上的缺陷,却一点也不妨碍人们对花椒的美味的共同赞誉。纷纷讲说着如何炸花椒油的办法,也更跃跃欲试地要摘花椒。
这个季节,正是花椒红了的时候。
水窑洼家家户户的门里门外,到处都可以看到婆娑的花椒树均匀地向着各个方向伸展的带刺儿的老枝上,绿色的叶片掩映着的点点红色的花椒果实。浓郁的花椒味道在你刚刚凑近的时候就已经浸袭了过来,使人有一种被食物诱惑了口涎的愉快。
不过这些家门口的花椒树,约定俗成都是给村子里老人留着的,年轻人要采,就要去山坡上,去那些老人走不到的地方的花椒树下。老人采了家门口的花椒,经过晾晒,留下自己吃的,其实也还是收拾干净了留给孩子们。现在出售的人并不多,并非资源不够,仅仅因为劳力有限,所采数量也就有限。与井陉天路两侧的那些村庄相比,这里游人罕至,卖给游人的可能性也不大。至于年轻人采花椒,也已经大多变成了一种娱乐项目,采够自己吃的,带回城里去,算是一种家乡的物产之外,也已经殊少商业目的。
太行山的干旱是闻名的,水窑洼的山地植被很例外,非常好,可也还是在山脊之类的位置上只能生长些不高的小草和灌木,像花椒树这么大型的植被只能生长在山坳里。山坳中土层深厚一些,也能留得住更多的降水,所以草木灌木都非常茂盛;已经很少见了的山丹丹花点缀其间,以自己纷披的鲜红花朵为周围郁郁葱葱的绿色做着颜色意义上的旗帜。让人觉着,这就是以前印象中未经人类过分打扰的山野之状。
一棵棵的花椒树在茅草丛中,泰然自若地在半空中伸展着曲虬的枝干,将一串串红色的花椒举到了眼前。然而摘花椒却并非易事,红色的花椒柄和花椒枝连接紧密,不用力掐是掐不断的,如果带了剪子倒是省了手指甲的力量了,却肯定会连花椒枝也剪下来。
花椒枝条上带刺,花椒叶子后面还藏着扫虫,而花椒枝和地面上的草丛之间早已经密布纵横的蜘蛛网,虎视眈眈的大花蜘蛛在网中逡巡凝视,使这需要站在高高的草丛里的摘花椒作业变得充满了“凶险”。世界上据说还没有摘花椒的机器,这种完全不规则的复杂作业只有靠人工才能完成,而人需要付出的既是体力也有脑力,在简单劳动之中实际上混合了复杂劳动的技巧与耐性。当然一切的一切,归根结底是耐性,是对这种成效不容易显著起来的劳动的坚持性。
在陌生的山野里,在被外来者赞不绝口的小环境中,突然置身于这样锲而不舍的劳动之中,满手花椒味道,满头蜘蛛网的黏丝儿,裸露在外的皮肤偶尔还会被扫虫蛰一下麻痛不已,互相之间的欢声笑语终究是掩饰不了长时间劳动的疲惫,大家摘上几两也就作罢了。
哪怕仅仅是采摘果实,如果是在为了生存的意义上进行的话,也少有外人只是从直观的画面上看到的那种“丰收的快乐”,而更多的还是劳作的艰辛。这是人在俯仰天地之间既具体而微又无往不在的广泛事实。所有人间的粮食、美味,无一不是不懈劳动之后才有的奖赏。
以后再吃花椒,相信滋味更其丰厚。以穴居安身为始的水窑洼地方的草木人情,花椒景象,会随着这种独特的调料香气,一再展现。将又一种果实、又一种植被烙印到自己的印象深处,无疑已经是现代人人生的幸福。它在根源意义上刻画着人与天地之间的关系,并且由此具体到你个人的生命历程中来,丰富了你人生的背景与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