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锋 | 一个王朝的背影
袁锋,安徽人,居福州,爱文字。
一个王朝的背影
我是在濂江水畔,林浦村口找到那座佛像石塔的。
空气清新,湿润多雨的福州城,既有春的婉约,又饱含夏的热烈。沿着蜜蜂般造型的现代建筑——海峡国际会展中心前面的大马路,左拐前行,便来到了大桥下的一片工地。条石,沙堆,泥土,机器声轰鸣其间。这里便是南台岛古绍岐码头的所在地。始建于唐代的佛像石塔,依然默默地站立着,仿佛历史老人,静静地凝望着大海,守候着平山福地。周边的现代化建筑已悄然地抹去了他往昔作为航运标志的风采,曾经商贾如织的码头,如今被编织进现代都市人追求田园生活的构想之中,他沉浸在历史的风风雨雨里冥想着,见证着时代的变迁。
1276年农历3月的一天,绍岐码头突然出现一支庞大的船队,纷乱的脚步蹍踏着绍岐潭边的春草,空气潮湿得让人窒息。益王真的来福州了,曾经的传闻被证实,消息如风,不胫而走。一时间,林浦村沸腾了。田间耕作的男女,停下了手中的犁耙;看家做饭的老人,熄灭了炉灶里的柴火;濂江书院里古板的老先生,也为学子们敞开了大门。
码头边百姓越聚越多,连九曲山头都站满了,他们来迎驾益王,观瞻皇家气象。大量辎重被官兵抬进林浦村,皇室家眷和随从挤满了村口,虚龄年仅11岁的益王赵昰,在 陈宜中、张世杰等大臣的护卫下,匆匆登岸,快步走进了林浦平山阁,空气中弥漫着兴奋和不安。
那条益王和大臣们进村时匆匆走过的石板路,如今被一条四米多宽的水泥路代替,村口的濂江书院,已经没有了大宋年间之乎者也的朗朗书声,那时只有皇宫贵族和有钱人家的孩子才能念得起的私塾,如今,是每一个中国儿童生来就有的权利。林浦小学就建在书院边上。“耕读传家久,诗书继世长”的古训回荡在书院和小学之间,历史和现代之间,林浦村的莘莘学子们,在廉江书院传承的文化滋养里,学风炽盛,人才辈出!
《宋史》载,德祐二年,“五月乙未朔,(陈)宜中等乃立(赵)昰于福州,以为宋主,改元景炎”。农历五月初一,小小少年赵昰在福州城内垂拱殿登基,史称端宗;平山阁改称平山堂;南宋行都福安府诞生了。南宋的朝廷突然射进了南国初夏的暖阳,这个端午节大家心里过得有几分踏实!
我独步在平山堂前的广场上,看枝壮叶茂的几棵古榕,默然屹立在广场的东西两侧,树下有三三两两的老人在细话家常。影视作品里早朝时御前山呼万岁的场景不断浮现在眼前,虚实间似乎看到年仅11岁的小皇帝侧坐堂上,忐忑不安。也许他还在海浪间风雨飘摇的惶恐中,也许他还在夜深处惊湿衣衫的噩梦里。他艳羡地看到河对岸,和自己年龄相仿的野小子们在躲猫猫、跳格子,嬉笑打骂,折花捕蝶。江面的扁舟上,那个小光头,帮着爹爹撒网扑鱼,碧波之下,真的有虾兵虾将和海龙王吗?他一时心猿意马,笑出了声……他不知道,他小小的脚步已经改变了林浦村历史的宽度,让福州的子民开了眼界,小村的山水多了些皇家气象!他是历史的书写者,野小子们和佛像塔一起,见证了王朝的兴衰,又置身于兴衰之外。
平山堂外两边是东西辕门,它彰显着权力的威严,是朝廷异己砍头的地方,看上去有些肃穆又有些滑稽,驻跸福州行宫而大厦将倾的皇室,应该珍视每一个拼死跟随自己的生命,他们只该牺牲在恢复大宋,抵御元军的战场上,怎可以出师未捷身先死呢!
小皇帝每天上朝走过的街道,如今叫御道街,窄窄的向西延伸着,两边是挤挤挨挨、层层叠叠的水泥红砖民居,偶尔可见泥土、石子和瓦片夯实的古墙散落其间,悄无声息地书写着林浦村的历史厚度。那个下午,我就着斜阳想为斑驳的古墙拍几张照片,镜头里怎么也绕不过杂乱的电缆线,正心生遗憾,傍边的门洞里突然闪出一位绿衣中年女子,见我拍照,笑笑说:“太破了,没看头!”我回过神来正想搭讪,她人已走远,只留下背影。她身居其中,我置身其外,两者的感受迥异,却饱蘸着岁月的沧桑和生命的体验。林氏子嗣的兴旺,环境的逼仄,让林浦村彰显着对现代城市文明的向往。
御道街曲折地通向林桥,那里是大臣们等候觐见的地方。1276年5月26日,从元营逃脱,“自海道,至永嘉,来三山”,于佛像塔前抵岸的文天祥,就是从这快步经过御道街叩见皇上的。那时九曲山上驻满士兵,三江口水师训练有素,士气正盛。一时间,右丞相兼枢密使的文天祥,忘却了死里逃生的磨难和疲惫,欲率师自海上收复江浙,“待从头收拾旧河山”,壮志满怀,挥毫泼墨,刻石明志:“还我山河”。可惜的是动乱年代巨幅石刻被破坏了,如今踪影难觅!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可小小的朝廷,偏安一隅,大臣之间,依然明争暗斗,各怀心事。不久,文天祥请辞右丞相之职,盛夏时节赴南剑州(今南平)抗元。朝堂之上,争吵不休,农历十月,元军兵分两路围困福州城,闽府尹打开城门,弃宋投元。临乱,驻跸林浦的端宗,在大臣的护卫下,从绍岐码头浮海南逃,山河破碎身世浮萍,把背影留给了佛像塔,把不安留给了林浦村。来不及带走的辎重和粮食分发给村民,让生逢末世的他们,平安地度过了兵荒马乱的艰难岁月,忠诚的子民们世代用一片冰心保护着皇家遗存!
一个王朝的背影黯然远去。 近900年的岁月,唏嘘之间。今天,把林浦村打造成文化名村的建设正如火如荼,江山旧迹留给后人瞻仰和凭吊。我静静地和石塔对视着,身边的闽江水东流入海,不舍昼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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