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文卫《不顺的脚气》

不顺的脚气

六月伏天,太阳炽烤得冰雪一个劲融化,老龙湾海就咆哮起来,老龙湾河就伸开无形的爪子,一片一片撕下河边的草皮,河边的马莲丛,河边的黑刺林,紧靠河边的庄廓一年一年往远处挪,河水就一年一年往跟前逼,一直逼到了小学校的门口。索尔代担心着河水,更担心着天上的云,她迷迷地看着老龙湾的尽头,那儿有座陡峭高拔的青石山,山头白雪皑皑,就像她头上的白罐罐帽,即便是三伏热天,积雪只变一变颜色,天上就升一团乌云,地下就涨一河黄水。积雪当中有一个海,海里有一条老龙。

麻阿舍说,海是从别处走来的,早先青石山顶上没有雪,只有青草和马莲。四月天马莲花一开,山顶蓝得人心里痒痒的,都想唱几句“花儿”。麻阿舍说的时候,抬手拍了拍麻脸,麻窝子里的雀儿屎,就把麻脸越发弄青了。

索尔代心里有点恶心。这里的女人们怪,拾来几把雀儿屎,用萝卜丝熬成的汁一拌,就可以拿来做擦脸油。

麻阿舍下意识地往手心里吐了点唾沫,再往脸上抹一把,说下去:海来的那天晚上可吓人呢,看不见星星,看不见月亮,天上全是水的声音,还有龙的脚步,还有搬东西的碰撞,还有龙子龙孙的吆喝。尕娃们全钻进被窝里,老汉们虔诚地诵读《古兰经》,这一夜谁也没合眼。大清早出门一看,墙头被水冲了,墙根却干干的,再看青石山,绿草不见了,蓝花不见了,山顶山梁覆盖着耀眼的白雪。后来放羊娃们发现,白雪中间有一个大海,海里冒着白气,于是老人们就叮嘱小辈儿,海里有龙,庄稼人惹不得!

河水又撕下一片土层,连同土层中的小虫儿们,连同一簇簇马莲一起吞噬。太阳老那么热,空气都胶质状了,苍蝇蚊子围着草尖嗡嗡起舞,滩雀儿耷拉着翅膀无心欢唱,老犏牛一个劲扯着长毛绳,不顾鼻子疼痛地甩尾巴,生怕受到牛虻突然袭击。索尔代随手拔一根长长的勾头草,一节一节地往嘴里塞,一节一节往断里咬,往碎里嚼,像是尽情品尝大地恩赐的乳汁。粉红色的的确良衬衫,托起一对柔绵的乳房。她有点盲目地惬意,但她并不想男人。

天上的云彩黑哈了,地上的雨点儿大了。

……

远处飘来悠悠的情歌,一群牛羊从青石山那边缓缓儿移来。索尔代从草地上站起来,红红的衣服映着红红的脸蛋,长睫毛蓬着水灵灵的大眼睛,宛如草滩上盛开着一朵硕大的水晶晶花。

山头上,老龙开始吞云吐雾,一朵白云冉冉升起,慢慢儿大,慢慢儿厚,慢慢儿翻滚着,扩展着,颜色变蓝了,变黑了,后山里就有了沉沉的雷声。

该不像那一次吧?

索尔代心里忐忑不安,一双大眼睛失去了动人的光泽,她是个脚气不顺的女人,她承认。现实残酷起来并不饶人,有时候人降住鬼,有时候呢,鬼就降住了人。老龙湾河水起劲地翻着黄色的浪,水声应着青石山峭壁的回音,水声就丰富多彩,欢快中又撕去一片河岸的草皮,挖去一块河岸的土层。乌云遮住了太阳,于是,一个阴团苫住了全庄子。

索尔代是县女校的首批新生。入学那一天,她顺着田间小道走,一路儿摘花,一路唱歌,拐七拐八才进了学校门。那会儿,她不理解生活是由酸甜苦辣和成的。她只知道生活如一场梦,仅仅给她留下了那美好的回忆。她高考落榜了,这千人挤万人钻的台阶上,就没有她的一席之地位。再后来,她被一辆马拉板车接到了老龙湾,在这有海的地方,她盘着长辫子,戴着白罐罐帽,成了一个农民的媳妇。然而,天知地知,她脚气不顺几乎糟蹋了整个家,连同这个庄子。

被称作花轿的马拉板车,苫一条红棉线单子,吱吱扭扭,吭吭唷唷,摇晃了一个半天之后,才把索尔代拉到了一个既陌生且常住的地方。担忧、畏怯、新奇、悲伤、迷茫包围着她。轿车之外,粗狂中带有野味的笑声、喊声,惊天动地。按照乡风俚俗,新郎的兄长要骑牛迎轿子的,幸好丈夫有个哥哥,哥哥就骑在一头犏牛上,头戴无顶草帽,挂一幅萝卜圈“眼镜”,抹一脸锅黑,又反穿着羊皮短袄,那滑稽样叫人能笑出眼珠子来。索尔代从纷乱的思绪中解脱开,从棉线单子缝里往外瞅,就忍不住“扑哧”地笑了。麻阿舍眼尖,就瞪了新媳妇一眼,那意思很明白:新媳妇不能乱看乱说,更不能笑。

索尔代吐了一下舌头。

一群小伙簇拥着犏牛,戏弄着牛背上东倒西歪身不由己任人摆布的人,都说庄子上娶了洋学生把火蛋蛋的男人们眼红死了,犏牛不通人情,难以介入人的狂欢中。牛就一勾头,眼珠活像两个铁蛋,四个蹄子重重地踏入土层,一条尾巴不耐烦地甩来甩去。

牛在思付,牛在决定,牛性犯了。它一瞬间变成了猛虎,变成了凶狮,变成了一个无法无天的怪物,“哞——”一声吼,刨几蹄子,就开始横冲直撞。人们惊呆了,活人变成了“死人”。犏乳牛越发威风,它屁股几抬就甩下了背上的人,然后转过身子,用锐利的犄角直插人的腹部,接着把肠肚挑在角尖上,右甩左甩……

草地上移走一个阴团,又移来一个阴团,胶状的空气被撕开了一个口子,冷风偷偷儿吹来,索尔代心里就打着冷颤,不远处那头老犏牛啃着地皮上的青草。

怪这头老牛?或许不是,索尔代嘴里仍然咬着那根勾头草,河水还在无情地刨土层。她头一天进婆家,头一天婆家就殁了人。麻阿舍说,脚气不顺。四个字组成这一句话,铅砣般压在她心上,压了整整三年。

麻阿舍夸耀自己,她自己脚气顺呢。来到婆家头一年,老骒马就下了一匹骡驹子;她生了一个胖儿子,胖得活像一疙瘩白面团;那几只老母鸡,也红着脸一天生一个蛋。喜得公婆逢人就说:好脚气!好脚气!麻阿舍说的时候,从衣缝里伸进手,取出了一个生了锈的小铁盒子,打开铁盒,挖一指头雀儿屎,和着唾沫擦脸。麻脸变青了,麻脸上一派傲气。索尔代不看脸,光看脚。麻阿舍自小裹一对拳头大小的奶奶脚,走起路来好像踩高跷。

也许小脚女人脚气顺。索尔代心想。若不是学校里天天跑早操,她也许脚气不至于这样坏。丈夫的哥哥被犏牛抵死后,一百天里她还是黄花大闺女。粉红色的衬衫,大红缎的棉袄,连同五颜六色的头花,全锁在针线箱里,看一眼都是有罪的,索尔代想娘家,眼里流出的泪水,悄悄地又往心里流。她不能去看父母,在这一年里根本不许可。不久前还是个活蹦乱跳的女学生,一下子穿上蓝长衫,戴上白帽子,苫上黑盖头,裤筒也得用布条扎起来,走路,脚也得贴着地面,抬高了就受人指责。

一百零一天的夜里,丈夫摸进索尔代的被窝,没容她心跳,没容她害羞,没容她说一句女性该说的话,一双钢叉般的大手“哧”一下扒开了她的裤腰带。她在呜咽,呜咽中爬上了人生的又一个阶梯。油灯下,索尔代见男人手里端详着一根毛。

“黑的呗,黑毛不是'白虎’,脚气怎么不顺呢?”男人疑惑不解,就疑惑不解地搂着她,吻着她。毕竟是男人!

以后的日子,好比一杯白开水。男人不识字,连个学名都没有。索尔代跟着男人所说的话,无外乎是干粮清茶、顶帽皮褂,要么就是扫家抹柜、煨炕做饭;要么就是男人送她耳门上的悄悄话,那内容野得超过任何一部黄带。男人和公公真不愧是一个模子的两个胚,也是络腮胡,也是花骨碌碌的大眼睛。只是男人的眼睛没公公转得快,于是男人不可能当生产队长,不能当大队书记、大队会计,连个小组长也不是。都怪男人。

后山里连续着沉沉的雷,雷声震动人心。白云、蓝云、黑云们,有的上有的下,有的进有的退,翻滚着便往一处连。地面上的阴团,也不再是一块一块的了,阴团们也拉拉扯扯,大地就少了许多阳光,老牛聆听着老龙湾河水的乐声,又狠狠啃草皮,那样子贪婪得吓人。冷风一阵接一阵飕飕地吹,冷风刮动了索尔代的粉红色衬衣,绿滩上呼啦啦地仿佛飘扬着一面红旗。

索尔代被娶过来后,没过三天两后晌,农村就开始实行大承包。作为大队长兼支部书记的老公公,从大儿子的悲哀中猛然惊醒,他抹去花骨碌碌的眼睛流出的泪水,在热炕上,在巷道里,在麻阿舍面前,疾呼:单干了!单干了!只是不敢到清真寺去胡闹,那是最清洁最神圣的地方。

索尔代躲在屋里不敢出来。她不止一次地想逃回家,想在娘的跟前吃一碗宽心饭,睡一个安心觉,然而不能,她是刚娶来的媳妇,这个媳妇家有丧事。

几天的日子里,田地在一片争争吵吵中被分割得七零八落,集体的饲养院里没牲口了,那头锯了角的老犏牛,本来按生产队干部们的意思,秋后一定要宰,想不到一个纸蛋儿竟然救了它,老公公吹胡子瞪眼,头一次骂“脚气不顺!”

当年给麻阿舍下过骡驹的骒马,鬼使神差地被老公公抓阄儿抓来了,它木木地看着一家子人。索尔代心里可怜,只要它多吃几口草料,多在她面前活几天就够了。嫂子是不理这匹老骒马的,就像不理她索尔代一样。嫂子比她美,比她俊。那多情的眼睛一顾盼,准能勾上七八个小伙子,但嫂子不。索尔代进门使嫂子变成寡妇,嫂子恨她不骂她,嫂子凭嫂子的心活人。

索尔代撂一襟青稞倒在马嘴下,老骒马就一撮一撮地咀嚼,一粒一粒地品尝,连个多谢的目光也不给人。索尔代往它头上一戳,骂声“没情义”,她敢对它放肆,她敢对它撒娇,她不怕老骒马说什么脚气顺与不顺。

到了深夜,老骒马肚子胀得像大鼓,四蹄直蹬,眼睛眨也不眨,死死地望着星空,而心里,一定吟着《美食家》的主旋律。

男人常常深夜归宿,归宿的时候多不理索尔代。只是发现老骒马死了,才想起媳妇脚气不顺,就一把提起索尔代,恶狠狠地问:

“马,那马,怎么死了?”

“老骒马不是好好的么,我喂料的时候,它还拼命地吃呢。”索尔代惊慌地说道。

“脚气不顺,倒八辈子霉!”男人怒吼着,钢叉般的大手提起索尔代的长辫子,又甩开她,把辫子缠到脚上,顺手拿过铁锨把,朝她的屁股只管打。

索尔代哭嚎不止。

老公公匆匆赶到索尔代的房子,不问事,不劝架,直冲儿子说:

“闹俅哩,你嫂子殁了!”

说的时候,他眼珠子飞快地转动。儿子则不同,儿子半掩着嘴,眼睛活像是二月天乏死的老母羊,索尔代呢,就勾着头默默盯着自己念书念大的脚。

麻阿舍头一个跑来了,这会儿她忘了往脸上抹雀儿屎,满脸麻窝窝们在灯光下拉长了影子。麻阿舍就凭着嗓子哭,索尔代就凭着血哭,悲痛感染了每一个人。

哭累的片刻,索尔代做了一场梦:

一头老驴正追嫂子,嫂子惊恐地四处逃奔,俊模样也被自己抠得血肉模糊。突然,嫂子拉过索尔代,一把把她推给老叫驴。索尔代不怕,笑着对嫂子说,看,驴是公公的脸!

嫂子死后不那么太平,庄子上摩托来了好几趟,公安人员等着法医尸检,但许多程序被老汉们劝阻看,都怕活人们不全是净水沐浴的穆斯林,都怕活人的折腾耽误了亡人“奔土”,都说生死全凭主定,无常到了是躲不过的。

“埋体”在第三天的时候就包了白穿布,在香火和哭声中被送进了坟园。老汉们说,嫂子是阳寿满了,“大限”满了是主定的。公家人说,这是服毒自杀,死因不清。之后,老公公嘘一口气,眼珠子停转了三天,从此庄子上人的眼光都神秘起来。过了不久,索尔代的男人淘金去了。男人走的时候,索尔代一直忧虑着脚气。男人在一个月里挣了一千元。老公公的眼珠开始转动了,一天天地快,一天天地左顾右盼。

索尔代生一个孩子的话,这个家里眼下该有三个人,不至于一个年轻媳妇陪着老公公。钞票少不得也多不得,多了,就把男人迷在金坑里。公公由大队长变成村长,眼珠依旧转,权力倒小了,小到才管一所学校。于是公公说:“学校办俅哩,庄稼人就是庄稼人,世来跟土坷垃打交道。学大寨那阵子,起早贪黑地干,干部们说了算,谁敢嘴犟?唉!公公说的时候,口气虽沮丧,花碌碌的眼珠子却转快了,像一只恶狼。

索尔代只是勾着头,她不思忖什么,她是儿媳妇。

“老师走了,人家是公家的人,到哪儿少不了工资,老龙湾煤呀柴呀,谁养活他,走了也好,你去顶个名,一月七八十元呢!”

这是公公的权力。

索尔代既兴奋又紧张,她下意识地看了看脚,才说,“行吗?”

“有啥不行的?你认识字儿,哄娃娃们有啥为难的!”

是啊,学生、老师、学校、教室、粉笔、花园……索尔代简直想高呼几句,然而她只这样遐想了一阵儿,就不敢再遐想了。

“你男人挖金子挖好了,这块表给你,学校里用得着。”老公公转动着眼珠子说,眼珠子里透出白光,胡茬也像驴鬃般地竖着。手表是公公套在索尔代的手上的,公公亲昵的摸着她柔绵的学生手。

索尔代脑子里一片混乱,突然想到了这首歌谣:

高高山上一堆灰,

公公铲来媳妇背。

儿媳妇放了个出溜溜屁,

公公羞着没处去。

高高的山上一只羊,

口儿里吃草心儿里慌。

眼泪流干了还想哭,

前怕个刀子后怕个狼。

也许嫂子有骨气,她是凭着心活人的。索尔代又胡思乱想着,麻阿舍的嘴在她的眼前蠕动了,一脸麻窝窝显得十分清楚。那天,麻阿舍和她的老相好们蹲在巷道中,说谁家母鸡生了个大蛋,谁家的媳妇烙的干粮又扁又焦,谁家的牛犊没拴牢,白白吮了几碗奶子,谁家犏牛挑死过人,媳妇吃药死了,小学老师被赶走了,女人的脚气,那次大冰雹大得像鸡蛋……

索尔代站在墙后偷听,她头一次尝试了偷听的味道,她就记住了一句话:

“老公公是个火蛋蛋!”

胡乱想到这些时索尔代脸红了,心跳得没章法……

太阳在云层上面睡觉,阴团便是大地的青毡。白云、蓝云、黑云们搅和到一块撕不开。索尔代从草地上坐起来,嘴里嚼剩的半节勾头草,落到麻莲叶上。

真像那一次!真像那一次!

索尔代心里惶惶不安。

老龙湾河水号叫着向南奔腾的时候,总要从两岸刮削点什么。两岸上被刨开的石块泥沙慢慢沉下水底,河床就填高了,河水像从深槽里爬出来的魔鬼,向大地发泄积愤。天上出现了绿云,地上的水就猛涨。一瞬间,苫着草皮的厚土层又被河水吞没了,七豁八牙的学校围墙,即刻受到了水的威胁。老犏牛不再贪婪地吃草了,它像熬过来的人,河水再伸一伸巨臂,就可以冲走拴它的橛子,它就能松松泛泛拖着长毛绳跑进庄稼地。

担忧代替了索尔代的回想,担忧成了心上的阴团。那一年,全庄子只娶来她一个新媳妇,牛顶死人后,全庄子说庄稼无望了,索尔代怎么也理不清这些风马牛不相及的事。麻阿舍倒宽慰了她几句,说家事是家事,至于庄稼,就看老龙湾海里升不升绿云,麻阿舍是拉她到黑刺林去拾雀儿屎时说的。时值热伏天,晌午一过,老龙就起身了,又是云又是雾,从青山顶上向四周蔓延,大地就装到了阴团里。龙子龙孙赤膊上阵,龙宫兵器全对着一个脚气不顺的女人。天上很快绿色一片,绿色像个沉甸甸的大包袱。麻阿舍的脸由白变青,白青合成了墨绿。她狠狠地瞪了一下索尔代,重重地说:

“庄稼没指望了!”

绿云出现以后,赶着牛群羊群的人,都没心思唱“花儿”,大家望着老龙湾海。索尔代早该回家了,她今天说不清为什么要来这所没老师、没学生的小学校旁,坐的时间长,想的事也多。男人不在家,男人淘金子去了,除此之外他还能做什么呢?长了一身力气,脑袋囫囵得撬不开一条细缝。索尔代在草地上踌躇、徘徊,她怕回家,怕那个会转眼珠子的公公,她几乎巴望这所破烂不堪的学校就是她的家。

“嘎啦——”,“嘎啦——”

随着连声霹雳,小学校的围墙被河水冲倒了,墙头尘土飞扬,墙根洪水泛滥,而河水的爪子仍在伸展。

天上的一切由老龙摆布,绿云由深变浅,由高降低,整个庄子,整个农田,仿佛顶着一块绿色的玻璃板。

雷又响了,云又低了,风声戛然而止,大地死了一般。

完全等同于那一次。

那一次风冒出来横扫一切,连雷声都吹得无踪无影。青稞拖着五寸长的穗儿,你依我,我偎你,千株万株躺成一片,像等候宰杀的小羊羔。苍蝇蚊子不知上哪儿去了,老鹰们斜着身子,箭一般从这里滑到那里。索尔代也开心过,她真盼望麻阿舍出门,让狂风刮走她。她开心的时候炸雷又响了,娃娃们塞住了耳朵。一个冰蛋从天上掉下来,在地上一蹦老高、老远。又一个冰蛋降下的时候,索尔代捡起来狠狠地咬,里面全是冰,却无一丝青草。突然,风声雷声水声雨声,开始了和谐的大合唱,冰蛋们齐刷刷降落下来,在大地上跳起狂欢舞。一分钟前,大地用丰收的景象欺骗老实巴交的庄稼汉,一分钟后,墙壁和屋顶走了一层泥,黑刺林落了一层叶,田野惨景茫茫,马莲花们像被匪徒蹂躏过的少女。青稞和油菜,变成几节节,合着泥浆,合着冰雹,全部无声呻吟。村里的干部们忙乎起来,老公公走在这支队伍的最前头,大声说道:

“就是脚气不顺!”

索尔代听了,那一次她真软倒在院子里。男人把半导体开得山响,他有那兴头。

又过了一会,老龙带着后山沉沉的雷,撤兵回营了,云彩漫漫地退,阴团慢慢地消失。大地仿佛只留下一个脚气不顺的女人,太阳像睡足觉的懒汉,从云缝里打着哈欠,苍蝇蚊虫们在充满青草味的空气中调皮起来。

大地泛着白光,人们的眼睛也泛着白光。索尔代勾下头,活像河边的勾头草。炸雷又响了,炸雷使索尔代从三年前回到现在。脚气不顺——新媳妇们,这可不比大集体,这是关系到一家一户直接利益乃至性命的大事!

绿色的云层缓缓而降,大个子人踮起脚几乎能摸得着。风来了,风大得能把人刮跑。

老龙湾河水在第一颗冰雹降落的时候,它把魔爪伸进了小学校,不费吹灰之力,冲倒了学校里仅有的一幢教室,第二颗冰雹砸下来,正好打中牛的脑门上,老牛疼痛难忍,拽断长毛绳,甩着牛尾巴直向索尔代冲来。

“快跑!”麻阿舍远远地吼。

索尔代并不惊慌,她在呆呆地想,女人的脚气就是不顺,若顺了,女人就是男人了!公公横着胡子竖着眼向她跑来,比犏牛快几十倍。

第三颗冰雹降落了,索尔代仍然看着天空,看着脚下的黄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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