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人世界‖文/兮诺
疯人世界
如果明知错误的信仰可以带来美满的幸福, 你是会选择粉碎,还是陪我一起挽留?
上帝有着绝对公平的神之手,他砍去你依附土地的双腿,又送来依附天空的双翼。
像是在问着,你要不要奔跑?
或者是反问,你要不要飞翔?
米冉,这个世界不值得你去相信。
米冉,到了最后,你只能依附于你自己。
——顾洲洲
1、
我叫顾洲洲,今年22岁,在风都令人着迷的土地上生活了22年。
有时候我站在宽广的土地上,会习惯性地仰起头,凝望着城市上空积淀着的大片大片浓重的铅灰色浮云,从冷漠和苍白的基调上一寸寸地延展出来,直到浸润了穹盖下沉甸甸的空气。这时我会忽的惊觉,开始回想起草原上空那片真正属于自然的纯粹的蓝天,像是流动着的清蓝的玻璃液,盛满了没有固定形态的情绪和忧伤。
米冉说,这世上没有两片相同的天,即使都承载着同样的惨淡,也会有着光影和深浅的本质区别。她一边说一边坐在轮椅上,身体微微前倾,在画板上用明亮色彩留下柔和的线条。米冉曾经跟着几美术界很有名的老师学过绘画,她的职责就是坐在轮椅上,伸出一条细长一看就是女孩子的手臂,模仿老师的笔调,看那些沾满颜料的细刷精确地浮过洁白的画布。米冉很早以前就考过油画八级了,所以我也没想到,比起油画,她会是更偏爱速写的人。她的速写存稿一张一张堆满了她的画室和壁柜,最后一张一张又被清理出去。米冉向来是不在意存稿的,她从来只享受铅笔划过纸张的清晰而稳定的线条和那一刹那的愉悦,像是一笔一笔沉淀着明净的梦。
而现在的米冉,早已远离风都这片被誉为城市之村的烂漫的城,到南方很远的地方去了。
她给我画过唯一的一张画,是很清晰的速写的铅笔线条。画上有着黑白深浅不分明的阳光,她的轮椅靠在一边。少年的路风生正把她好好地抱在怀里。我站在一边,很沉静地咬着果汁细长的吸管,顾泊偷看我的小心翼翼的脸仿佛在一刹那无限放大。
这些曾经最真实发生过的美好,像梦想一样,从什么时候起变得背道而驰了呢?
她的画现在还被我好好地保存着,我用金边的裱框把它装饰在我在精神病院里享有的单人卧室的墙上,夜晚我醒来,看着金边框里黑白的人影,像是做了一场长长的梦。
而事实上,我们每一个人都挣脱不了这样的命运,再幸福的梦境,只要睁开眼睛,就变成一片荒芜。
我凝视着墙壁上的画像是凝视着久远的自己。
于是慢慢地挪动身子,重新蒙上被子继续感伤地睡着了。
在真正寂寥的夜里,我从来不做梦。
我叫顾洲洲,我的父母在他们最美好的青春年华搬来风都这片被上帝垂爱的土壤,那时还没有竖起来这么多高而坚硬的楼房,我的父母在最美丽的风都与他们的挚爱拥吻,他们用微薄的工资买下简单的小房子。爸爸把墙壁刷的像雪一样洁白,他喜欢用暗红的砖瓦堆砌着狗小小的窝。妈妈特地多定了许多,然后吩咐爸爸把砖瓦一层层垒起来然后用水泥固定好,她在这面墙上种下翠绿的爬山虎以及立柱培植牵牛花,到了后来,她开始买来更多适合傍墙而居的植物种子,等它们都长出来的时候,砖瓦早已被牢牢地掩盖在里面。肉眼只能窥见一片清新的绿色和重叠的花影。邻居们一边夸赞着她的手艺,一边从美满的色彩里微笑着走过去。
那就是后来陪伴我长大的花墙。
小时候我贪玩,有一次为了翻墙,扯断了许多爬山虎的藤蔓,当我即将翻过墙头的时候,我感到自己的身体忽然失衡,然后重重地朝着墙头另一侧摔了过去。那时我全身重量压在右手手臂上,导致了严重的右手脱臼,突如其来的疼痛和不能控制的手臂几乎令我掉下去那一刻就开始大哭起来。最后我的哭声惊扰了墙头那一侧的邻居,他们过来看见在他们院里的哭喊的我,没有任何犹豫,他们托家里的保姆给我父母取得联系,随即就带着我往最附近的医院赶过去。
那天下着小雨,我坐在邻居家的车上一直哭,邻居家的阿姨很漂亮,卷卷的棕色头发和善良得很明亮的眼睛,她一直轻轻拍着我的后背,一边轻声细语地安慰我。迷蒙的雨水流在光亮的车玻璃外,最后凝聚成细细小小的雨珠。我坐在车上渐渐止住哭声,一会看看车窗上冲刷的雨水,一会扭过头去看看后视镜里坐在有着温柔眉眼的阿姨膝盖上的自己。
那天我去到医院,阿姨和叔叔全程带着我照光夹板和上药,我被疼到说不出话来。透过一眼小小的窗,我看见医院的楼下撑着一把伞,有个男孩正推着轮椅上的女孩站在一片雨水里。雨安静地敲打着透明的窗,他们站在雨景里,女孩手里托着画板,正留下稚拙却明快而清晰的铅笔线条。
我就这么一直看着他们,站在寡淡烟雨中的男孩和女孩,他们仰望着天空和雨水,眼睛中透着轻盈的亮光。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米冉和邹凡逸。
少年少女的眉眼像是飘然下世的仙童,他们的肢体却如此真实地踩踏着人间。
女孩侧过头对男孩说话的时候,无意间望到了我们这边的窗子,然后她愣了一愣,随即很自然地对着我扬起了弯弯的眉眼。
然后他们一齐看着我,我顿时悄悄地把张开的五指从玻璃上落了下去,默默向后倒退迅速逃离了窗户。当时窗外在下雨,于是他们的所有都被淹没在了渐大的雨声里。
那一刻像是短暂的永恒。
我父母向邻居家表露了深刻的歉意和感谢,陪着我亲自去邻居家道谢了一场,还送去了一小盒在院子一隅自己种的桑葚。邻居家和我算是从此认识了,阿姨叔叔都很喜欢我,没事就让我到他们家去玩。
当然认识顾泊,也是顺理成章的事了。
顾泊是邻居家的儿子,和我同龄。但是我第一次见到他并不是在邻家的院子。
我坐在自己家的庭院上,百无寂寥地在如发丝般梳理得很顺服的青绿草坪上堆砌着大大小小的灰色石块,然后在某个坍塌的时刻听着它们砸击地面沉闷的声响,再重新叠放回去。我的手上沾满了细细的灰尘,于是拍了拍手把它们抖落下去,这时候我忽然看到自己家柔绿清新的爬山虎之上,在两家相间的篱墙上,立着一个小小的黑影。
我抬起头来,看见那是个和我差不多同龄的男孩。
小孩子的警觉性有时候更加灵敏。
“你是要来我们家偷东西的吗?”
我大声地质问过去,看见他半嘲讽地对着我笑了一下。
“为什么只许你翻这座墙,不许我翻?”
我哑口无言,沉默一会又问:“所以你不下来吗?”
“那天你只是要翻墙,但是并没有在我家做什么,所以我也不会到你家。”
他呆在墙头坐了一会,好像不知道该走还是该留。
我忍不住对着他笑了:“你来我家院子玩吧,我邀请你。但是你要先跳过去,然后从大门过来,要是我们家爬山虎被你弄坏了,我妈妈会骂我的。”
他跳了回去,过了一会,门外果然响起了敲门声。
这就是我和顾泊的初识。
刚开始他不是很喜欢说话。所以我打开门那天,他和我的对话就只剩下开门那一刻的寥寥几个字。
“顾泊。”
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反应过来后才快速地答了回去:“顾洲洲。”
不过那一天我们坐在我家的草坪上,对着一堆石头玩了一整天倒是真的。直到今天,我还能非常清晰地记得那时蓝到滴水的澄澈天空,我和顾泊坐在碧浪翻滚的风起云涌下,无声地张着孩童稚嫩的眼睛。
这真是再好不过的回忆了。
2、
我现在住在精神病院,一共住了四年。
精神病院的作息是很无聊的。每天都有固定的时间起床、吃药、一起看电视看书报,还有自己开储物柜吃零食的专门时间,偶尔会统一发放点心。每天都是百无聊赖重复着做同样的事,所以大部分的病人,都是习惯性忍受着内心的空虚和荒芜。如果不是家人特来看望,是很少有与家人联系的时间的。每天有一个小时打电话的时间,但是通常需要预订,因为整个医院都统一用着寥寥几个电话机。
这样的日子太过乏味,乏味到简直令人发狂。
所幸我比普通病人都幸运,因为我的身边有着顾泊。
我父母和这家精神病院的有一个医生是早年故交,因此那个医生待我甚好,给了我独立的房间,但是房间的各个措施还是做的非常到位,绝对不会存在水果刀等尖锐物,外面修建着防护窗,也不会存在人一跃而下几秒后就化作楼下一摊血液上破碎的尸肉。
在精神病院,有着能够也愿意陪床的家属的人往往被视为最大的宠儿。
这里大多数人都是缺少爱的,而我从来没有。
顾泊在这家医院陪着我,四年。
他一直愿意这样陪着我,他说他相信我能好起来,如果不能,他可以和我一起在这家精神病院一起老掉。
医院的精神病人分为两个房间,第一个房间的人被视为重度患者,会做出很多过激的暴虐行为,他们只能在一个小小的房间里挤在一起活动,一旦发生冲突会立刻有护士进来给他绑手绑脚打镇静剂。而第二个房间的人有很快康复的可能性,他们甚至能被允许被带着一起出门,可以在除房间以外的走廊上活动。
而我既不属于第一种,也不完全属于第二种。
医生说我是特别的,他让我享有和第二种房间的人的同样待遇,可是他也非常明白,我几乎没有什么康复的可能。
我偷听到医生和我的父母对话,医生沉重地撑着手,告诉他们,如果普通的病人,呆在精神病院进行持续不断的治疗和服食药物,应该怎么样都能有所缓解。
而我不是。
十八岁那年,我生了一场大病。那场病给我留下了一生都无法磨灭的永远的伤痕。
在我生病期间,我的父母被人骗了钱,于是背上了巨额负债,这件事闹到单位上,爸爸被迫辞职。只剩下我的妈妈拖着身体养着一个沉重的家。
我从大病中好过来,发现前一刻碧蓝色笼罩希望的天空凝固为了深深的黑色绝望。
我打电话给米冉和邹凡逸,却得到了他们一同到遥远的南方念大学的消息。我打电话给顾泊,他听了我所有完整的诉说,然后安静地挂断了那一头我的号码。
那之后,我终于承受不住这一切,得了严重的间歇性精神错乱。顾泊终于开始后悔,他向我的父母打听了我的医院,然后填写手续和我陪住。
可是犯下的错,早就已经弥补不了了。
曾经鲜血淋漓的伤口,就算涂上最好的药水,每天反复包扎,最后也只是化作一道看似愈合了的伤痕。
“顾先生,我们是同学,但是有些事情我该正经着和你说我就一定要说。她自己不想走出去,就没有一个人能帮她走出去。如果是寻常病人,我会认为用MECT(一种改良电痉挛疗法,在现在医院通常用来被治疗抑郁症,可以进行一定的记忆擦除)来治疗效果会很好,但是她不一样。”
医生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顾先生,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没有了那些记忆,她的病只会更严重,因为她的精神问题本来就是设置在记忆擦除之上的,如果彻底擦除,只会让她脑袋里思想更加混乱。但是如果让她反复真正记起,她根本无法活下去。不如这样就好,这样已经是最好了。”
我看见我的妈妈使劲地擦着眼泪,我在门后很想过去抱抱她,告诉她别担心我,最终我什么也没说,默默地回去了。
“不和你妈妈说说话吗?”
顾泊问。
“不需要了,”我说,然后我去吻顾泊的脸,紧紧抓着他的肩膀又放开,坚定地告诉他,“顾泊,如果你还像那次一样再在我最困难的时候抛弃我,我会记恨你一辈子。”
“怎么可能。”他弯下腰,在我嘴角留下一个薄薄的吻。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即使我现在在精神病院,我还有顾泊。
这样就好。
我第二次见到米冉和邹凡逸,是和顾泊一道的。那天他来我家以后,我们就渐渐玩开了,之后他常常过来找我。有一天我堆着石头,忽然想起那天在滴水天空下安静的男孩和女孩。
“诶,你说他们啊,我知道,我经常去医院打点滴的时候,每次都可以看到他们。”
听着顾泊的话,我内心忍不住小小的揣测起来。
那会不会还在那里呢?
我决定去找他们。
最终我们拿着两枚明明可以买两根冰棍的钱上了公交站,然后到那个医院下去。老远就看见那个手中拿着画笔的坐在轮椅上的女孩,面前是大大的木制支架,她的手握着画笔流离在白纸上面,留下稳重而明亮的色泽。男孩靠在轮椅上,安静地凝望着画上同样的风景。
从雨景中走脱出来的男孩和女孩,又重新被装在截然不同的阳光模子,像是彩虹颜色绚烂的童话。
顾泊对待米冉和邹凡逸居然是不认生的,他比我先一步走过去,然后开始像审视犯人一样地问。
“你们的名字?”
邹凡逸冷冷地瞟了他一眼,然后没有说话。
接下来是我第一次听见米冉非常清亮纯粹到一听就是不怎么被世界污浊沾染的声音。
“你没有说'请’,那我们也没有必要回答,”她转过头去随即对邹凡逸微笑,“水太脏了,我的刷子洗不干净了,可以帮我去接点水吗?”
邹凡逸的视线在那一刻变得很温和。
他拿着米冉的小水桶就离开了。
现在只剩下了三个人,米冉安静地继续填充着她白纸上鲜亮的明黄,一时间,气氛变得微妙和尴尬。
“你好,我叫顾洲洲,”我终于鼓起了勇气,“你还记得我吗?我那个雨天就在医院楼上站着看你们,被你发现了你还在窗外和那个男孩子转过头来看过我。”
“诶?有这件事吗?我记不住了,”米冉摇了摇头,“而且如果那是雨天的话,玻璃上的雨水也很多窗户肯定很模糊了吧,能看到一个影子就很不错了,我怎么可能看得清呢?”
我忽然有点沮丧。
“好像也是。
米冉定定地看了我一眼,忽然对我展开了一个非常甜美的忍不住的笑容。
“我叫米冉,他……”米冉望望男孩正在回来的方向,男孩提着小水桶,正一步一步朝这里走过来,“你知道吗?名字这种东西是非常正式的,一定要他亲自告诉你才可以。”
邹凡逸走过来,把水桶放在米冉画架的台子上面。顾泊为刚才一直在生着闷气,斜视着他,终于忍不住开口了。
“连她自己都说了,你不说不像样子吧,我叫顾泊,你叫什么名字?”
邹凡逸投下了一道冰冷的目光。
“米冉从来没有勉强过我做我不想要做的事。我不想和你有交集,所以你不需要知道我名字,我也不会记住你的。这里是医院公共地带,所以你要做什么都可以,只要不打扰到我们,我们也不会在意你做的任何事。”
那个看起来才过十岁不久的男孩子,脸上带着独出一格的特有的原则和成熟。
从某种方面来讲,有点像一直坚定地呆在墙头不下来的顾泊。
顾泊望着他的眼睛,慢慢地开始急躁。
他推倒了米冉的画架,水桶里的水蔓延在地上,油画的颜料沾染了医院绿色的草坪。
他做了一个最愚蠢也最后悔的决定。
他用脚踢倒了米冉的轮椅,米冉重重地摔倒在了地上。
邹凡逸的表情一时间变得晦明不定。
他第一件做的事不是去大骂做了错事的顾泊,而是温柔而小心翼翼地把轮椅重新正好,然后把米冉轻轻地抱到轮椅上。
“米冉,你没事吧?你还好吗?”
米冉的头发上被水桶的水蔓延而开打得湿漉漉的,手上全是撑地而留下的水。我看到她的手肘有红肿的破皮和轻微出血。
“还好啊,我没事。”
邹凡逸放下心来,轻轻地对米冉说:“对不起。”
“嗯?”
“我说了我不应该随便打架的。”
还没反应过来,邹凡逸已经转过身,揪住顾泊的衣服给顾泊脸上重重地来了一拳。我站在一旁,心惊肉跳地静滞在原地,看他们片息之间已经扭打在了一起,我第一次看到眼红的邹凡逸,仿佛生硬而不知痛觉地在顾泊身上施展着蛮力,他把顾泊掼到地上然后又被他弹起来继续混乱地纠缠在一起。最后我吓呆了,只是听到米冉沉静地对我说。
“快叫护士。”
我迅速地向最近的护士跑过去,跑起来的时候,我听见米冉在我身后喊。
“别打了,凡逸,我没事。”
顾泊和邹凡逸受了伤,所幸小孩子还没有多大力气,构不成长久的大毛病。最后两个人都鼻青脸肿,满身青紫色的伤痕。
顾阿姨听我讲完了事情的原委,把顾泊骂了一顿,在大门口罚站了几天。
我路过邻居家的前门,看见顾泊背对着我面对厚重的小铁门罚站,觉得自己像个叛徒。
于是我风也似的逃跑了。
直到有一次我被顾泊抓了个现行。
我正从他身后悄悄地走过去,忽然听见他的声音。
“顾洲洲,你是不是很讨厌我去推她的轮椅?”
我吓得不动不动,然后慢慢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摇了摇头,“我不喜欢你去推她,但是我没有讨厌你。”
“明天我就不用罚站了,我要去给他们道个歉,你要……一起吗?”
“你后悔吗?”
顾泊执拗地强撑着脸皮摇了摇头:“不。”
“……”
“……但是,我确实不应该把她推下来……”
我在他身后不由自主地笑了。
顾泊有种自大的执着,但是并不妨碍他特有的善良。
我望着对着大门面壁思过的他,顾泊有一头有一点油油的但还是很顺贴的黑色短发,背站得很直,但是肩膀却有一点弯了下去。我走到他旁边,模仿他的动作做了一个相对标准的儿童式军姿。
“嗯?”
“我没有劝你,我也做了错事,我也应该被罚。”
两个孩子对着小小的铁门,扬起笔直的身体,站成了一棵树。
顾泊,既然你会在未来的日子陪着我,那在你不愿意陪着我的过去,我会坚定地陪着你。
反正,我们都是有着同样适合彼此灵魂的真正的爱人。
现在也是。
过去也是。
3、
最近我的心理治疗医生常来,他和与我父母交好的医生不是同一个,最后他也摇了摇头,慢慢地走出去了。
医生靠在门背上,送我的心理医生出去,然后在他视线看不见的地方,医生叹了一口长长的气。
顾泊轻快地吹了一口口哨。
我知道,到了现在,一切都是强行的希望,治疗的可能早就不剩下什么了。
顾泊安慰我,他把他细长而白皙的手搭在我的肩上,我的余光能看见他手上分明的青筋和骨节。
“如果治不好,那也没关系。”
我微笑着仰起头。
“我知道。”
上午我服食了药物,和顾泊一起趴在精神病院的阳台上。走廊很长,无数的病人在走廊上安静地走来走去。我和顾泊趴在阳台上,望着外面铁栏杆限制了的天空,不知道是不是应该称赞它避免自杀的防护措施都很好。
“顾泊啊……”
“嗯?”
“你觉不觉得这里像是一座牢房?”
顾泊看了我很久,慢慢地说:“只要你愿意,你随时都可以从牢房里逃出去。”
“我不想逃,”我望着远方被囚禁的天空,静静地说,“我好不容易才从外面逃到这里,怎么可能再回去?”
于是空气一时间变得很凝固。
“算了,”我转过身,“顾泊,我们回房间去吧。”
顾泊安静地向我伸出他带有明亮温度的手。握起来是非常充沛而让人安心的力道,仿佛抓住了就没有机会松开。
“顾小姐,你能过来一下吗?”
我身后响起了医生的声音,我转过身去,点了点头,然后走了过去。
医生穿着宽大的白色大褂,手指恰合时宜地放在包内,迟疑了一下告诉我。
“有人想见你。”
“嗯?爸爸妈妈不是上午才来过吗?”
“不,是另一位先生。叫邹凡逸。”
我的脑袋轰的一下炸开,忽然大吼了起来:“我不见他,我不要见他!让他走!”
医生看起来是被我吓到了,赶紧安抚我:“当然你不见他是可以的,没有人会强迫你。我们只是在和你商量,因为见了他也许对你的治疗会有些好处……”
“不会有好处的,永远也不会有好处的!你让他走,再也不要来了!”
我的音调渐渐变高,最后发疯似的大吼了起来,几个护士跑过来把我控制住拉到了房间的床上,把我的手脚绑了起来,注射了镇定剂,闭上眼睛前一秒,我还可以感觉到自己正在歇斯底里地高叫,医生叹息的表情顿时变得无比清晰。
罚站了以后,顾泊和我去给米冉和邹凡逸道了歉,邹凡逸和米冉终究都不是计较的人,除了邹凡逸对米冉摔下轮椅的事还略有些耿耿于怀以外,我们四个人顺理成章地玩到了一起。
“我叫邹凡逸。”
邹凡逸平时不是爱说话的人,这一点远远超过顾泊。他和米冉都有种与生俱来的安静,长时间停滞在属于他们的小小的世界里,像是每天都在做着长长的梦。
我和顾泊与米冉和邹凡逸长时间地相处,终于得以霸占一些他们的时间。米冉把画笔搁置在一旁,安静地坐在轮椅上,听着我们的戏言忍不住笑了又笑。
米冉笑起来的时候,连邹凡逸的冰冷都瞬间被融化得很温和。
顾泊对邹凡逸还是有所提防,他死死地记着当时邹凡逸拼了命一般把他打倒在地挥舞拳头的场景,于是和邹凡逸的任何交流都变得很不情愿。
“顾泊,”米冉反复在调色盘上匀出亮丽的鲜黄色,再小心翼翼地去涂抹画纸上的向日葵,“如果你想和凡逸好好相处,如果不主动说话,凡逸是绝对不会和你说话的。”
“谁要和他好好相处啊……”
顾泊小声地嘀咕了一句,最终看了看邹凡逸,还是重新咽回了肚子。
最后最先化解两方尴尬的,却是邹凡逸。
顾泊给米冉带了一只家里闲置的画笔,据说是亲戚送的礼物作为道歉。
“不用啊……”米冉轻轻地说,可是脸上却抑制不住对画笔的极其喜欢,画笔的笔杆是非常鲜亮的木色,镌刻着浅浅的金红花纹,最后邹凡逸拿过笔,把它塞到了米冉的手心里。
“谢谢,”邹凡逸第一次主动对顾泊开口,“如果你以后不再做上次那种事,我不会讨厌你的,你要是有想做的事,可以找我,我随时愿意帮你。”
米冉是唯一一个可以让邹凡逸改变自己态度的独特的女孩,少年的邹凡逸保护她,那一定是时时刻刻都要护着。
于是我们四个人终于化解了所有的干戈,厮混了一个又一个阳光充沛的四季。
然后再着重来谈谈米冉和邹凡逸。
很久以后,我们都上了高中。我和邹凡逸坐在一家KTV里等着米冉和顾泊,这次是米冉的母亲亲自把她送到这里。我和邹凡逸面对面,于是我向他无意识地问起了米冉。
邹凡逸犹豫了一下还是告诉了我,他已然脱去了儿童的大部分稚气,只有谈起米冉时一双眼眸不变的很温柔。
“顾洲洲,你有没有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觉得遇上一个人?”
“那简直比生命更宝贵。”
邹凡逸和米冉的父母是至交,邹凡逸的父母在医院做心脏科医生,父亲作为主治医生做手术。米冉在四岁的夏天被送到这家医院,那时候米冉已经有了严重的腿部神经问题,预计几个月内膝盖以下部位会完全瘫痪。
一个四岁的孩子,从此以后要艰难地靠着轮椅行走。
邹凡逸的父母不管骨科,但是仍然提醒着邹凡逸多照顾那个时常在医院草坪上和他同龄的轮椅上的女孩。
“她很可怜,”邹凡逸的妈妈摸摸小邹凡逸的头,“如果没有了双腿,那整个人生都会变成痛苦的劫难。”
邹凡逸不知道人生是该怎么理解,但是他知道,日复一日地坐在冰冷的椅子上,转动金属的长杆,那一定是脚踩不在土地上所真真切切的切肤般的疼痛。
邹凡逸没有和米冉搭话,他就一直站在米冉看不见的地方。
邹凡逸是个刚满四岁的孩子,但是他站在米冉看不到的地方,安静地玩着自己的玩具,经常地,他抬起头来看米冉和轮椅的背影。
这样一看就是很多年。
米冉喜欢画画,是从小就喜欢。
她把画纸铺在自己的膝盖上,用油画棒认认真真地画,她喜欢一张明净的白纸瞬间就被打磨成了温柔的色泽。她喜欢手里握着笔,透着薄薄一层包裹油画棒的纸层,传来有力的触感和清晰的笔尖消逝。
米冉发现有个和自己同龄的男孩子,时不时就抬起头来望向自己,目光躲闪,她悄悄地带上镜子,透过反光的镜面,在白纸上留下那个男孩弯下头去堆砌积木的影子。
积木堆腻了,他会自己找来绿色的草虫,然后举起来落下去反复地玩,最后他还是会把草虫默默地放回去。
米冉透着一面镜子,像是在感觉着自己不曾有的人生。
于是米冉每天都是洁净又快乐的微笑。
更多的时候,米冉认真地专注于自己的事,米冉安静地画画,安静地仰望碧蓝色波浪四起的清明天空,阳光落下来,米冉让它滴落到自己的眼睛里。
米冉坐在轮椅上,活得像是太阳。
邹凡逸摆脱不了太阳的光。
明明是深刻的悲戚,他不懂为什么那个女孩还可以每天都望着不同的远方展露不同的微笑。
米冉和人说话的时候习惯性低着头,仿佛太阳瞬间敛下了夺目的光辉。
邹凡逸爬上树摘了顶端最好看的两片叶子,他想要送一片给米冉,最后还是默默地夹在了自己的书里。
也许她不喜欢甚至讨厌呢。
只要对待米冉,邹凡逸细致得从来都不像个小孩。
轮椅上有个女孩,那个女孩是特别的。
这是邹凡逸记忆最深刻也最永恒的事了。
毕竟,他一记,就是完完整整的一辈子。
4、
我从精神病院醒过来的时候,护士确认了我的情绪,然后解开了束缚我的绳索。
外面的阳光迅速地涌过来,像是迎面席卷过来的海浪。
我慢慢地在走廊上踱着步,看所有的病人身上都穿着和我一样的病号服,他们的脸上布满憔悴,隐约可以看出他们早已被折磨不堪的心神。
我忽然发现有一个人不见了。
顾泊。
我伸出手来,没有那双回握着我的温暖的手。
顾泊不见了。
他是再一次丢下我自己逃了吗?他是背着我去见了邹凡逸吗?
我开始短暂地跌倒失狂。
顾泊,我要你回来。
米冉最喜欢做两件事,一是画画,二是读书。
米冉是喜欢读童话的小孩子,米冉坐在轮椅上,高高地向下对待着所有的来人,仿佛皇后高高地抬起下颌,俯视着所有的宫廷侍卫,俯视着草地上的来人像是自己的宝藏。
米冉本身也像是童话。
不卑不亢机智美丽而快乐着的公主或君王。
最近米冉的臣子经常造反起来,踢翻她的轮椅,然后在护士大声叫骂的愤怒中嬉笑着四散而开。
米冉最近有些不开心。
并不是因为臣子们的叛乱,而是因为那个长时间躲在角落里自顾自玩耍的男孩子不见了。
米冉画画都变得没有素材很空虚。
医院一定很多的景色,我要到很多不同的地方,然后画很多不同的风景。
米冉想。
要是那个男孩子回来的时候能够看到就好了。
米冉想,他和我其实没有什么区别,我们都喜欢长时间处在一个地方,一动也不动,那他也一定看不到很多很多不知道的风光。
她的臣子们最近很喜欢喊她“瘸腿怪”,米冉一边云淡风轻地听着,一边四处转动金属杆寻找最特别的景色。
医院里的十字架,像是王宫的标符。
米冉把它画下来,小心翼翼地,她最近改用漂亮的铅笔,可以擦除虚妄的线条留下真实的被喜欢着的痕迹。
米冉向护士们打听那个有着自己世界的男孩。
“诶,那个不是主治邹医生的儿子吗?现在的话,应该是去上幼儿园了吧。”
“幼儿园?”米冉闪着漂亮的巨大的眼睛,“我也想去。”
护士心疼地走下来摸摸她的头:“你没办法去啊。”
“是规定没有腿就不能去吗?”
“也不是……”
“那我可以去啦。”米冉快乐地要把幸福满满溢出来。
最终米冉的妈妈还是给她报了幼儿园,和邹凡逸同班好方便邹凡逸照顾,大多数时候,米冉要呆在老师身边。
邹凡逸和米冉在幼儿园第一次说话,亮亮的眼睛像瞬间充盈了世界。
“我叫米冉。”
“我叫邹凡逸。”
他们一直都以为对方有着各自的广袤世界美丽地铺张而开,实际上他们的世界早就是共有的了。
米冉一直生活在童话里,像是在做一场大梦。现在米冉终于找到一个可以陪她一起说梦话的人了。邹凡逸消失以后,米冉就醒了,因为米冉自己都没有发现,邹凡逸早就变成自己梦的一部分乃至大部分了。
米冉和邹凡逸对着对方笑起来,是最真切而温柔的孩童特有的恬淡笑容。
邹凡逸喜欢待在米冉身边,长时间地待着。
邹凡逸总是听米冉讲述着她画下的世界和她眼中的洪荒宇宙。
米冉送邹凡逸了一叠画,是孩子画得并不流畅的笔迹,但是邹凡逸把它们小心翼翼地收好,夹在文件夹里,他可以从画中看见并不非常像的医院的风景。
邹凡逸非常快乐和满足。
米冉周末是要待在医院的,医院离学校不远,于是邹凡逸和米冉周末几乎都黏在一起。小孩子们看见有邹凡逸,于是不敢上前踢翻轮椅,只是老远对着这边非常大声地喊“瘸腿怪”。
邹凡逸把他们骂走了,气哄哄地回过来,发现米冉正在非常安静地画着素描。
“你不生气吗?”
米冉抬起画笔撇了撇嘴角。
“我太懒了啊,生气很浪费时间,凡逸你知道吗,上次他们骂我'瘸腿怪’,我去找护士姐姐借了本字典,然后我就知道'瘸腿怪’的'瘸’怎么写了。”
“其实我不讨厌呆在轮椅上,因为我没办法站起来,所以我就可以一直舒舒服服地坐着画画,这样的日子其实太好啦。”
邹凡逸第一次忍不住捂着肚子笑了,他想米冉真是个小天才,然后他伸出手,诚挚地邀请米冉:“我抱着你,要陪我到外面去玩吗?”
“可以吗?”米冉非常担心邹凡逸的臂力,她总觉得自己会被狠狠地摔下去,但是情感往往是可以战胜理智的,她扶着邹凡逸的肩,小小的身体就到了邹凡逸的怀里。
邹凡逸感觉到沉甸甸的质感,米冉长得非常娇小,但是还是有明显的重量。邹凡逸走了几步,累得满头大汗。
“我要不下来吧。”
“不要。”
邹凡逸在这件事上有特有的执拗。
“绝对不要。”
“你真的不会把我摔下去吗?”
“绝对不会。”
米冉听了邹凡逸的话,安静地闭上了眼睛。
“那我睡一会,你到了以后叫我呀。”
邹凡逸点了点头。
那是年幼的邹凡逸做过最勇敢的事了,从那以后,他常常偷偷地抱着小小的米冉离开医院,走过风都的大街小巷,带她看医院里看不到的风光。
像是新郎坚定地抱着未来的新娘。
邹凡逸是像狼狗一样会死死把米冉保护在怀里的人,所以到了现在大多数时候,比起和米冉,顾泊更宁愿和邹凡逸置气。小时候顾泊把米冉推下轮椅最后被打得鼻青脸肿的那一次,至今还很深刻地记在他脑海里。邹凡逸把小小的无法行走的米冉护在身后,像是恶龙宁死也要守着全世界最重要的宝藏。
邹凡逸总是对别人有着凶狠的面容和嘴脸,转向米冉忽然变得无比温柔。
有他们在,是有人会相信爱情的。
像是顾泊,像是我。
“米冉喜欢坐在轮椅上,因为不管怎样的幼稚而可爱着,米冉在这件事上始终怀揣着像退休老干部一样出乎意料的执着,大概是浑身上下都布满了懒觉细胞,于是以走路很困难的借口非常坚定地坐在轮椅上,尽可能舒服地靠很久。”
我和邹凡逸坐在KTV绚烂的灯光下,只有到这种时候邹凡逸才会突然愿意说很多的话。
他坐在我面前,双眼里都倾泻着一片柔和的光。
“因为从小到大一直梦想着让漂亮的米冉当我的新娘,所以在米冉看不见的地方,我偷偷看了很多关于失去双腿女孩的励志小说,最后发现果然还是一点用也没有。那里面的女孩都几乎是自卑和忧伤里才努力地学会成长和乐观,最终长成太阳花一般自信的模样,而米冉连那一点点细微的自卑和忧伤也不曾有,米冉果然是最特别的那一个,就算万人也再也找不出第二个,顿时就有了一种私藏全天下最珍贵的宝贝想要向全世界宣告又怕被偷走的冲动。”
“喜欢米冉的微笑,像是每时每刻都遇到了什么好事情一样,一看就是不怎么能学会悲伤的人特有的微笑,上浮得很柔和的弧度,淡淡的像涂了唇膏一样很滋润的嘴唇。”
“米冉习惯性坐在轮椅上俯视来人的足尖,我知道轮椅才不是轮椅,那一定是米冉才有的可以四处飘荡的宝座,米冉是会变成女王的漂亮的小公主,所以米冉从来不仰望,米冉总是深深埋下头去数那些已经得到的简简单单的幸福。”
我安静地听着,忍不住笑着问。
“你就这么自信米冉会愿意变成你的新娘?”
“一定会的。以后我们也许可以开一个四个人的婚礼,米冉和我,你和顾泊。”
我深深地微笑。
顾泊和我进了高中以后开始谈恋爱。如果没有发生后来我家庭变故的事的话,我们也许真的会一直在一起。那时的我们都只知道望着远处即将来临的幸福。
而真正的幸福,不被反复偷走,那怎么样才能叫做幸福。
5、
在精神病院里,我再也没看到顾泊。
他仿佛瞬间蒸发了一般,带着我所有寄予他的深深的希望。
与此同一时间来的,是邹凡逸再次请求见我一面的消息。
“我不见他,”我冲医生吼道,“我说过了,我不见。医生你逼我也好,我一定会闭着眼睛蒙住耳朵,让他走,你让他滚出去别来见我啊。”
医生沉默地凝视了我几秒,最终沉沉地叹了口气,转身出去了。
这天夜里很冰凉,我从柔软的白色床被里慢慢滑下来,坐在地上,靠着自己的木制床榻,睁了一夜的眼睛,我像是在彻骨的黑暗中寻找什么东西,最后还是什么也没找到。我听见摩挲过窗玻璃的寂寞的风声,低低的声音像是沉吟。我在冷而寂静的空气里迷失在黑夜中,抱着自己的膝盖过了一夜。早上有人敲我房门的时候,我已经茫然到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去开那扇门了,最后有个小护士拿钥匙解了锁。门被推开的那一刻,外面铺天盖地的白光涌进来,我第一次觉得那光线强烈到刺痛我的眼睛。
小护士可能被我熬红的眼睛吓到了,据她说我当时看起来的样子就像是精疲力竭没有了灵魂的雪地里将死的孤狼,后来她跑出去,过了一会带着医生和另一个小护士来了。
“顾洲洲小姐,顾小姐?”医生试探着问我,然后我缓慢地抬起了自己布满血丝的眼睛。
自从邹凡逸要见我一面的信息被带到以后,我就再也没见过顾泊了。顾泊像是一道随起随落看不见摸不着的风,就这么平息下去,然后就消失了。我已经很久没见过顾泊了,我快要忘记他长什么样子了。
我知道如果我不见邹凡逸,顾泊就再也不会出现了。
就算见了面又能怎样呢?充其量也就是看到邹凡逸的同时看见最后一眼顾泊。
有些东西那么残忍,最后还是来了,就算我不想要它来,它还是来了。
我应该要面临一切了,我该逃出去了。
我望着医生的眼睛,他正在无措又不知所言地望着我,我动了动干涸的嘴唇,然后慢慢地从口中吐出如丝般绵长微薄而嘶哑到不像是我的声音。
“医生,联系邹凡逸吧,我同意见他了。”
邹凡逸第二天上午就来了。他来的时候,顾泊已经坐在我旁边,用力地攥着我的手。我侧过脸去,可以看见顾泊短短的刘海和异常光亮的额头。
我就知道只要我同意见邹凡逸,顾泊就会出现的,他从来不舍得让我一个人面对所有。
即使这是最后一次了。
邹凡逸那天穿着简单的米色上衣,套了一件雪白外套,过了这么久,他也依旧是这样干净到一尘不染的样子。我们面前隔了一张桌子。他在我身前坐定,然后抬起头来,眼睛里带着故友重逢的笑意。
“顾洲洲,你还好吗?”
我深呼了一口气,慢慢地说:“我不好。”
邹凡逸眼里的笑意慢慢散失掉了,他定定地看了我一眼,然后扶了扶自己手腕上的Swatch表带。
“顾洲洲,我果然没办法和你像刚才那么虚伪地说话,我做不到。说假话实在是太痛苦也太累了。我还是就这样对你说吧,你呢?”
我点了点头:“我随你。”
“不,”他轻轻地摇了摇头,“我的意思是,你还是打算对自己说谎吗?”
“看你刚才在这里的反应,你是觉得顾泊还在你身边的吧?我听这里的护士说了,你常常说的是,顾泊每天都在这里陪着你,而米冉到遥远的南方去了。真的是这样的吗?”
是的,我说谎了。
传说每个人都有两个灵魂,一个灵魂被感性主宰,另一个灵魂守着理智和真相。
我的身体里一直住着这两个灵魂,从我很小很小的时候,它们就均衡地分匀着我的身体,一面让我情思细腻,一面又让我聪颖灵性。
直到了我的十八岁。
我的感性灵魂杀死了我的掌管理智的那一个。
所有的时间倒流回那个迷离纷乱的时刻,仿佛溪流冲刷汇集成庞大的潮流。
还是夏天,泼墨般蔚蓝色的天空悬挂头顶,风里流散着夏日特有燥热气息。米冉最终并没有填报南方那所大学的录取通知书,邹凡逸也没有和她一起离开,理由是米冉慎重决定后,觉得那所大学匹配不上她想要选的专业。那一年米冉依旧坐在轮椅上,安静地在画板前举起笔,注视着远方天空留下铅灰色温柔的痕迹。
邹凡逸靠在轮椅后方,还是依旧痴迷地爱着他未来的新娘。
那一年,我们刚刚步入大学,米冉作为一个文化成绩不比普通学生差的半艺体生,理所应当地进了风都当地最好大学的中文系,同时兼顾画画。她比我们最早有了收入,一有闲暇时间便一心扑在学业和绘画上,作为国画油画方面的高材生,她请教了几个当地极有名望的老师。在很多人眼里,米冉的经历是值得别人怜惜的,于是老师也尽心尽力地指导她,她坚持每月画出一张高质量的画作,转手卖出去就是普通职场人的正常收入。我是真的很佩服米冉,那么多人奋力才有的生活,她坐在轮椅上安然静默,唾手可得。
邹凡逸发挥失常,最终没有去到米冉的学校。最后和我一起到了风都二大。所幸我们都还在一个城市,还有非常充沛的常常在一起的时间。两所大学相隔得并不远,邹凡逸常常跨过一个学校来到米冉的大学。米冉的腿不方便大学生的合居生活,于是她在外面租了房子。邹凡逸时常来到米冉的租房里,一同打造着温馨而舒适的家。
在这里,我终于不得不要说起一个人。
那个我最爱的人,那个出现在我最温柔的青春年华里的人,顾泊。
那一年最终离开风都去往别的城市的人,是顾泊。
我在电话里和他哭着大闹了一场,问他为什么不告诉我他填报了别的志愿,为什么不愿意和我一起念同一个大学,生活在同一个城市,然后就是他在电话那头长久的沉默。
“洲洲,我一直以为我从来不告诉你这些事是为了你,怕你为我分心而高考落第,但是直到今天,我才发现所有的事都是为了我自己。”
“洲洲,我该告诉你吗?我天生自私。”
最后我无声地挂断了电话。
我知道我以为会一直陪在我身边的人,再也不会回来了。
但是我们都相信过永远。
我围着风都二大的运动操场跑了一夜,想着为什么顾泊不相信我,为什么顾泊要对我说谎,为什么顾泊不愿意和我一起生活,他明明就知道我是那样容易相信他说的任何事,可是他始终是骗了我。
我从来都相信他不会说谎,又或者是我相信他会说谎,但我相信他不会对我说谎。可是不管哪一种,顾泊都正在违背,顾泊在亲手践踏我对他所有的信任和承诺。
我跑了一夜,最后又累又困,睡在了冷硬的殷红跑道上,最后是巡逻保安早上把我叫起来。我回寝室逃了一天学,第二天又肿着眼睛风风光光地去上课,大肆赞扬着大学教授的才华横溢,胜过被奉为历代大派的老庄。
总之顾泊的事,仿佛就告一段落,他就像我走过的霓虹桥,在我迈开最后一步后,在我身后碎掉了。
那之后我几乎就不怎么想起他了。
于是一切的中心又回到米冉和邹凡逸。
他们是真正最甜美的恋人。我从来没有见到过哪一个男孩能像邹凡逸一样执着而温柔地对待一个轮椅上的爱人,我也从未见到过哪一个轮椅上的女孩像米冉一样从不自怨自艾,坦然不自卑地接受着最好的爱意。
他们是为爱和生命而生的真正的天神。
米冉的十八岁生日在她大一半学期快结束的时候到来,邹凡逸在她晚自习下课的楼下等待,在铃声寂寥的暗夜里,他把米冉从楼上抱下来,像小时候一样。高宏的大学教学楼下面点亮了满地浪漫的烛光。
邹凡逸第一次真正正式地对她说,我非常爱你,我想要你几年后做我的新娘。
米冉从他怀里滑下来,扶着邹凡逸的手半勉强地站在地上,然后她笑起来去给了邹凡逸深深的一个吻。
“你会爱上一个如此懒惰到不愿意走路不愿意奔跑,懒到甚至会庆幸自己瘫痪的人吗?”
邹凡逸笑着凝视她:“那你会爱上一个喜欢缠着你,每时每刻都想要粘在你身边的人吗?”
米冉看着他溢出了满眼的幸福笑意。
“你会爱上一个就算老到一百岁了,还是撒娇,总是享受你抱着她的人吗?”
“那你会爱上一个百般木讷不会转弯,只要认定了一个人就不会放开的人吗?你会吗?”
他们再次笑起来拥吻在一起,和所有热恋中任何情侣一样,认真地舐吻着他们的恋人。
我想邹凡逸和米冉那一天一定像是拥有了全世界。
我和邹凡逸在同一座学校,由于米冉的双腿问题,几乎都是邹凡逸跑过去,米冉来的次数甚少。在周末的时候,我们常常聚在一起,择中选了市中心一家有名的KTV,三个人霸着一个包间不断唱歌,实际上是吹着年少永远说不完的牛。
后来米冉花零碎时间当了英语家教给初中生补习,她便不常来了。我和邹凡逸是很好的朋友,但是没有了米冉,邹凡逸也没有什么再过来的意愿,于是每周的KTV日程便改为了在米冉做家教的那个家庭的楼下咖啡厅。
再次在KTV见到邹凡逸,是我终于交了一个男朋友。顾泊在这期间,时不时地会来找我,发些无厘头的短信,偶尔打打电话问问我境况。然而他是想要做什么呢?我分明已经清楚地对他提了分手。
接受现在我的男朋友,一方面是因为怕自己真的变成了剩女,另一方面,也想要彻底地摆脱顾泊。
顾泊那天给我打了个电话,电话里,我终于清楚地告诉他。
“顾泊,别再联系我了,我有男朋友了。”
那之后顾泊就再也没联系我了。
好了,话题重新回到那家KTV。
我和我的新男朋友计划周末日程,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那家市中心的KTV。
“去那里吧。你知道吗?那家KTV不光唱歌的音质好,而且自制调配的饮料甚至胜过了一般酒店的供应和高级调酒师的产出。”
生活总是戏剧性的。
当我挽着男朋友的手走近KTV时,我看见邹凡逸坐在KTV前台高高的椅子上,穿着朋克满是柳丁的黑色露肩紧身衫,戴着黑色耳环正和前台的服务生旁若无人地调笑。
按理说我现在应该走上前去给邹凡逸一巴掌,然后当着整个KTV的人的面大声呵斥他抛下轮椅上的女朋友,告诉他这里是KTV不是酒吧更不是青楼。
但是我顾洲洲从来不喜欢按常理出牌。
于是我挽着男朋友的手坐在了他身边,笑意盈盈地对邹凡逸说:“邹凡逸,又过来钓小太妹的吗?”
邹凡逸看我的眼神忽然变得无比尴尬。
“没有,我只是过来受邀跳舞罢了。”
“跳什么舞需要换上这样的的衣服呀?”我数数他身上的柳丁和乌黑色的多圈细金属手环,唏嘘不已,“啧啧,要不我打个电话,叫米冉过来看看,她可能还没看过你跳舞呢。”
邹凡逸站起身来,默默地从KTV大门走了。
“那是什么人?”我男朋友问。
“我闺蜜的对象,青梅竹马谈了好多年了,没想到是这种人。不管了,我们去K歌吧。”
我说得风淡云轻,内心却五味交杂。
我想起小时候的邹凡逸,他为了被推下轮椅的米冉大打了一场,出血的红肿的肉体像是漂亮的勋章,那一年,单薄的少年非常坚定地守护他未来的新娘。
原来时间不光是在拉扯我们的骨骼,把所有的爱和承诺都拉扯成了本不应该的模样。
邹凡逸也是。顾泊也是。
昔日阳光下波光粼粼温润的湖面,渐渐浮开涟漪,邹凡逸有一双宁静得像是森林中心藏起静谧湖水的眸子,表面上风平浪静,在多年时光的动荡中,终于变得暗潮涌动,纸醉金迷。
那也是我们本该认识的邹凡逸。
邹凡逸出去没多久,我就接到了他的电话。
电话那头,他传来明知犯了错般的声音。
“顾洲洲,对不起,关于我来跳舞这件事,别告诉米冉。”
我冷笑一声,说“好啊”,然后冷静地挂断了电话。
我怎么可能不告诉。
我去了米冉的家,给她详细讲述了我在地下城KTV看见的一切,包括邹凡逸打的那通电话。
米冉的反应很平静,平静淡定到,仿佛早就知道什么了。
好像从小到大就是这样,米冉从来都是平静的,发生再大的事也不会皱一下眉头,更多时候,她总是安静纯粹而快乐地笑着,眉宇之间全是给这个世界的无限温柔。
米冉仿佛真的有魔法,这世上的一切,她仿佛什么都已经知道了。
所以她可以在小时候,坦然地接受着瘫痪所带来的冷眼和辱骂,可以早就预知邹凡逸会因为她和顾泊大打出手冷静地叫我去喊护士,这次邹凡逸离她而去,她也仿佛早就知道了。
米冉像是不相信任何人任何人会陪在她身边,包括从小到大从来是护着她的邹凡逸。
我被我这个假设吓出了一身冷汗。
那她是要怎么才能在这个陷她于深广绝望的世界活下去。
“洲洲,洲洲,”米冉把我叫回神来,看见我有几分不镇定,忍不住微笑起来,低下头轻声地对我说,“洲洲,我相信凡逸哦。我相信他,凡逸从小到大都不会骗我,任何时候任何地方也一样。”
她嘴角上扬着望向我的眼睛:“如果他不想要我知道,那一定是真的不愿意我知道,因为如果有什么对我有害的事,他一定会和小时候一样,从来都是坚定地挡在我前面。”
“所以洲洲,不要告诉他我知道。拜托了。”
我一心软,最后还是答应了下来,那种感觉仿佛是用色彩纷杂的花朵在水泥墙前虚构了一道梦想中的风景,而扯断那些花茎和藤蔓,最后暴露在真实阳光下的,依旧是丑陋的混凝土和被灰尘覆盖的砖墙。
那时我相信,再过残忍的真相,也远远胜过虚拟不切实际的谎言。
我的直觉告诉我,这件事没有以前那么简单。
我要亲手去打碎米冉所有的幻境。
就算一时间会把她短暂丢入绝望,那也没关系。
邹凡逸和我在同一所学校,我很容易就搜集了邹凡逸所有的作息。
节假日里,他和朋友们再一次去到地下KTV,我像一个密探一样紧紧跟在后面,看着他们进了包间。
我只有找了一个最不易觉察的角落点了一杯饮料等着他们出来。邹凡逸这次穿得很正常,白色的运动服和深黑的露脚踝的运动裤,一看就是学生的打扮。过了一会他出来,然后我看着他和同学们挥了挥手然后就回去了,我立刻紧跟了上去。
在一个半路口,我站在街道的这一侧,看着闪烁夺目的红绿灯,看着那一侧的邹凡逸走到半路,忽然与前面迎面跑过来的女孩亲密地拥抱。
我无声地拿出了手机,默默离开了。
我再次告诉了米冉,用鲜明到连脸颊都很清晰的照片。
米冉把我的手机递给我,开始了沉思。
过了很久,她才缓慢地对我说。
“洲洲,我还是相信他,不管怎么样都相信。”
“米冉,你明明知道的,这是一个骗局。”
“洲洲,你希望我去做什么呢?”
我不说话了。
我希望米冉去做什么呢?我应该让她去做什么呢?
揭穿邹凡逸的谎言吗?然后让邹凡逸离开她,让她一个人吗?
我觉得我喉咙里的一字一句都变得无比残忍。
“米冉,我想要你亲手把这张照片给邹凡逸看,然后问清所有的真相,我不想要你变成一个傻子。”
她凝视了我一眼,最后假装轻松地低下了头。
“好吧,洲洲,如果这是你希望的,我会去做。我也确实应该找凡逸问一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我知道结局一定和我猜想的一样。”
然后米冉就滑动轮椅走了。
她出门前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洲洲,我永远相信他。”
你会永远相信他吗?即使全世界所有的罪证都指向最终的那一个最悲伤的真相,你还是会去毫不犹豫地相信他吗?
我会的。
那就是那天临走前,米冉清明而执拗的眼睛凝视着我,目光给我的回答。
四个小时后,我接到了一通电话。
放下电话后,我发了疯似的往医院跑。
我从来没想到过电视剧一样的剧情会发生在我们身上。
米冉出了车祸,肇事司机开着大巴车,米冉当时处于司机视野的三角死区,因为轮椅速度来不及及时避开,最终连轮椅带人撞开了十多米,伤及股动脉,最终流血过多,当场死亡。
米冉没有遗言,一切来的是那么突然,她在半分钟不到的时间里完成了整个生命弧度的弯折。米冉死在了车辆穿行不息的马路上,我很后悔,为什么让她一个人离开,为什么我没有去送送她。
临行前她真诚地弯起眼睛嘴角上扬对我说的那句“我永远相信他”,是米冉留给邹凡逸和留给这个世界的最后的温柔。
我去到医院的时候,医生无奈地对我摇了摇头,告诉我,病人已经被家属签字送往太平间了。米冉的父母签了几乎可行的所有器官捐赠,米冉是特别的,米冉的父母也终究和别的父母不一样,他们一边承受着失去女儿的巨大创痛,一边将女儿的尸体解离而开变成需要者身体的一部分,他们知道该怎样让女儿无处不在地生活。
我没有见到米冉最后一面,或者是我自己没有去。我不敢相信前一刻在轮椅上随时都甜美微笑着的米冉,在下一刻就凝固为了一具冰冷的尸体。
邹凡逸坐在医院的一排蓝椅上的一个,双手在膝盖上深深紧握。他看见我来,抬起了已经哭红了的眼睛,我从来没见过干净而坚韧的邹凡逸会是这个样子。他站起身来,走到我面前,抬了抬手像是要打我,最终还是无声地落下去了。我宁愿他打我,这样只是让我更加难受。最终他哑着嗓子慢慢地对我说:
“顾洲洲,我不知道你是从哪里得到的消息?你亲眼看见的也好,妄加揣测的也好,你见到的那个是我们系一个追我的女孩子,我拒绝了她很多次,那天她终于打算放弃,所以给了我一个代表着再见的拥抱。可是至始至终,我从来没有伸出过手回抱她,我也从来没有猜到她会突然那么做。我说过我爱米冉,那是无论什么时候什么地方都想要米冉做我一辈子唯一的也是最深切的新娘。”
“顾洲洲,你把我的一辈子弄没了。”
邹凡逸看了看我的眼睛,最终他安静地从我身边踱了过去,带着他已经红到充血的眼睛。
我终于支撑不住,蹲下来抱着自己的膝盖深深地哭了。
我承认我是有些嫉妒米冉,我羡慕她深爱的邹凡逸无时无刻都能陪在她身边兑现对她的任何承诺,而我爱的人已经丢下我离开了。
所以我去告诉米冉邹凡逸在地下城的事时,内心不光是担忧和焦虑,还有一丝丝更复杂的东西埋在心底。
我在庆幸,就算只是那么一点点,我也在庆幸。
我庆幸着米冉终于也和我一样,是不幸的。
然而她终究和我不一样,她至始至终都没有怀疑过邹凡逸一点点。米冉坚定地相信邹凡逸如同相信着她自己。
而我不光没有相信顾泊,我甚至不相信我自己。
我没办法原谅居然想要米冉变得像自己一样不幸的我,也许只是因为米冉死了,我才会没办法原谅自己。那是像山一样浓重压过来紧迫而强烈的负罪感,我动弹不得地停留在原地,没有走也不能逃。
这世上从来就没有祸福成双。
只有祸不单行。
几天后,我接到了顾阿姨打来的一个电话,拿起话筒,我听见她反复而清晰的哽咽,就隐隐感觉到什么了。
“阿姨你别急,你慢慢说。”
话筒那头,她整理了反复几次情绪,终于好不容易平复下来,抽噎着告诉我。
“洲洲……顾……顾泊走了……”
那一刻我是什么感觉,现在已记不清了。只是感到忽然间有强烈的耳鸣。在电视剧里,女主角通常用着漆红色的电话机,在得知结局的那一刻,她的话筒从耳朵旁边重重地落下,一节螺旋的红色电话线在空中弹了弹然后拉得很长,有一滴泪水从她漂亮的洞张着的眼睛里无声落下。
而剧本终于是剧本,生活最终是生活。
那天我紧紧攥着话筒,沉静地听完了阿姨在那边说的所有。一直到最后,我温和地安慰了她,挂断电话,也没有哭。
顾泊骗了我。他根本没有去别的城市读其他大学,他甚至连大学都没有上,在我们高中毕业的那个夏天,他永久地离开了风都,入住了离风都并不太远的一家当地最好的医院。
顾泊得了胃癌,晚期。
正式确诊是在高考前期的一段日子。我不敢相信,那时候顾泊明明还如此清晰地在我身边,他每天还是照常对着我自然地笑。高考复习的日子里,顾泊给我整理他厚厚的笔记,每天陪我一起熬到很晚,睡前依旧惯性地互道晚安。顾泊曾很认真地在那时对我说,他愿意陪我到达我想要去到的所有地方。
我想起顾泊曾对我说过的话。
洲洲,我天生自私。
他说他去了遥远的地方,他念着远方的大学,他有了最好的专业,他现在身边多了一个漂亮而温柔的女朋友,他爱她胜过全世界,可是他唯独没有提到曾经也有这样一个人,常年游离在他烂漫温柔的岁月里,一日一日生活在他再也看不见的地方,最终慢慢化作他心里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痕。
因为一切都是谎言,只有顾洲洲是他最后生命中唯一的真实和亮光。
那是我。
他亲手逃离他的光,又把自己坠入无尽的暗夜里。他一个人在监狱一般的医院,对着话筒和短信虚构着他日复一日虚假的时间和年华。
顾泊是想着,这样就好,只要他能在有限的时间里,在我看不到的地方,生活到我不知道的生命轴长,他还可以和我像朋友一样言语,他爱的人还可以在他再也到达不到的地方充满希望地生活,这样就好。
直到那一天,电话那头传来了属于我的清晰的声音。
“顾泊,你别再联系我了,我有男朋友了。”
顾泊的世界终于陷落了。
我在电话机旁边坐了很久很久。我想起我第一次见到顾泊,他在我面前半嘲讽地笑着的样子,到了后来他和邹凡逸打架最终鼻青脸肿的样子,以及他坐在墙上笑起来看我的样子,还有他和我一起长大在夏风中自然而然撅着嘴吹起刘海的样子,他这样和那样的样子,我知道和我不知道的他的样子。
那么多的他,都消失不见了。
我害米冉死了,我害顾泊也死了。
那天晚上夜非常长,我房间的闹钟运行时会发出分秒推移的响动。我好像听见了屋外什么地方在滴水的声音。我在夜里深深的孤寂中思考着所有的种种,我反复地站起来又坐回去,喝了一杯又一杯冰凉到麻木的水。我拉起窗帘,看见落地窗外伸展开的,是黑色幕布般没有丝毫星光的夜。
我抬起头来伸开双臂,感受到的是冰冷的玻璃和我永远触碰不到的天空。
整片夜里,慢慢地都化作一个声音,所有细碎的错乱的杂音一遍又一遍散聚到我的耳朵,像是有千万的灵魂在风中呜咽,最后所有的声音都渐渐变得在对我说同一句话。
他们说,顾洲洲,说谎吧。
反正只是个小谎,说一说就没事了,论撒谎再怎么也比不上顾泊。
顾洲洲啊,相信你自己,顾泊和米冉,他们从来都不曾离开。
时间的逆流慢慢转向,正常的岁月还是在正常的时光里不断推行。
邹凡逸坐在我身前,直直逼视着我的眼睛。
“顾洲洲,你根本什么都知道的吧?米冉也好,顾泊也好,你什么都知道的吧?”
我不敢看他。
“顾洲洲,你该说实话了。你能逃到什么时候?”
“米冉已经死了。顾泊也死了。顾洲洲,你明明什么都知道的,你每天把自己关在这里,关在塞满了米冉素描和顾泊照片的房间里面,可是你不可能一辈子都躲着不出去。”
邹凡逸抓住我的肩,强迫我正视他的眼睛。
“我比你更想要他们回来。我比你更加舍不得。可是凭什么你可以一直躲在这个地方,而我夜夜都要受着失去米冉的无上的折磨呢?顾洲洲,我曾经有一个最爱的人,可是你把她害死了。”
我紧紧闭着眼强迫自己不看他的眼睛,可是没有用,我感觉到一直紧紧攥着我的顾泊的手,在听到他的话后,像沙尘一样被吹散掉了。
顾泊早就不存在了。我信也好,不信也好,但是他的手散失了,我连对自己说谎也变得很困难。
“顾泊还在这……”
我说。我不知道此时在我面前的邹凡逸是什么表情,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在用饱含同情的眼光凝视着我。总之我终于睁开眼时,看见他像秋天的湖泊一样沉静的眸子淹没着巨大的哀伤。他没有哭,自从他决定了要保护米冉的时候,他就不再哭了。
不过,到了现在,他也没有可以保护的人了。
“顾洲洲,”邹凡逸突然叫了我一声,然后用缓慢的语气对我说,“米冉……她要是也能像顾泊一样,还在这就好了……”
他正在羡慕着沉溺在幻觉中爱着已经死去的人的我,纵使那是一场梦境,也胜过真实地面对痛苦的无比清晰。
“顾洲洲,一开始,我不打算原谅你,但是我想,如果是米冉还在的话,她一定会对我说,'凡逸,我相信洲洲’,就像那时候她对你说的,让你相信我一样。米冉是那样的笨蛋,只要你对她有一点点好,她就会把整颗心交给你。”
邹凡逸一边说着,眼睛一边悄悄地红了。
“米冉最喜欢我了。我也最喜欢米冉了。可是我还是很没有用,我根本没有守好她。所以就算现在米冉不在了,我也会像她还在一样。顾洲洲,我原谅你了。我不会做米冉讨厌的任何事。”
邹凡逸深深地吸了口鼻子,他抬起头来和我对视。我们就这样安静无声地凝视着对方的在悲伤中洗涤的眼睛。时间一分一秒地推移过去,仿佛能听见分秒滴答的震晃,长久的沉默后,邹凡逸终于再次开口,声音带着努力压抑后微微哽咽和颤抖的哭腔。
“顾洲洲,我想她了。”
他的神情难过而悲伤得像是一个被抢走了最喜欢的布偶熊的小孩子。
“我也是。”
我说。我发现我的眼前已经不可抑制地模糊掉了,像是一切重新扭转到少年时代,我趴在顾泊家的车窗上,因为手臂的疼痛而号啕大哭,眼前的窗玻璃也是像这样在雨水中一点一点模糊掉了。我羡慕那时候还可以大声哭出来的自己,因为我知道,在那之后不久,我会把我的手放在顾泊温暖的小小的手心里。我会遇见米冉和邹凡逸,他们在喧嚣的雨天撑起一把伞,米冉坐在轮椅上,安静地守着独属于他们的寂寥和温柔。
我好像已经忘掉流泪是什么感觉了。
这几年我一直在骗自己,骗我根本没有做错任何事,我只是生了一场大病。米冉已经远离风都到遥远的南方去了,而顾泊还陪我呆在精神病院里,等待着我的间歇性错乱病症过去,总有一天会好起来,我会和顾泊一起回家,然后我会成为他的新娘。
可是事实上,米冉早就不在了,在那之后,顾泊死在他的没有我在身旁的床榻上。他们从来都不属于人间,从来都是要飞向天堂。
那天之后,邹凡逸就离开了,离开前,他帮我询问了出院手续。过不了多久会有医生来给我再次确诊,然后我就会永远离开这个地方,离开这个从来都没有过顾泊、只有我一个人在纵情幻想的精神病院。
只有有一件事是可以确定的。
我再也找不到那些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了。
那些散在我荒凉回忆中真真切切存在过的人,让我陷在欢愉与悲哀中的人,他们终于真正地离开了。
我出院那天,邹凡逸没有来见我。
我可以理解,因为如果顾泊不是自己因为病痛死去,而是被邹凡逸的只言片语害死的,我同样不会原谅他。
我一边整理行装,一边读着医生给我的据说是邹凡逸带给我的一封信。
信上说他要到离开风都,到国外去进修理工科。他想成为一个出色的建筑工程师,但他还不确定以后会在海外还是国内发展。我想这对邹凡逸而言大概会是最好的结果,因为他做什么都很优秀,这是真的。信上大篇幅只字不提米冉和顾泊,我知道他是在害怕重新触及这个话题,直到信的结尾,我终于看到了用笔很用力的邹凡逸的这样字迹。
“顾洲洲,希望你以后一直很好,在我永远不会见你的地方一直过的很好,就像米冉希望的那样好。”
“顾洲洲,反正,我们都失去最爱的人了。”
“顾洲洲,永别了。”
我看着这样的字,差点让眼泪再次掉下来。
我可以想象邹凡逸写下这些字的时候,他的内心一定和我一样饱受着强烈的疼痛。我一边收拾一边想起岩石的风化,高大的雕像由内到外碎裂,还能依旧维持着完整而固定的外表。这时一阵风吹过来,雕像轰然倒塌,化作一地无法复原的散沙。
就像在我们面前被亲手瓦解掉的幻想。
我已经很久很久没见过顾泊和米冉了,我也试了很久很久如何不去想他们了。
不过,有些东西本质上是不会变的。
你会爱上某些人,你会错过某些人,你会遇见某些人,然后忍受他们慢慢在你的生命中消失不见。
相遇只是一开始,剩下你们所度过的每一分一秒,都是在练习如何离别。
邹凡逸,如你所言,我们都失去最爱的人了。
邹凡逸,我也许应该说谢谢你,但是我想,像你希望的那样,还是永别了。【完】
PS:
这大概是我2019年的第一篇现言。
大概也是2019年的最后一篇。
我不是个喜欢写现言的人,可能我的观念就是,我写文本来就是因为自己觉得好玩,写起来开心才写的。如果写个文都要写实主义,那我写文还有什么意思呢。
这次破了例还是把它写出来了。
如果不是因为有米冉的存在,我可能不会把它动一个字。
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我真的很喜欢有特色一点的人物,经历也好,性格也好,既不是完全的玛丽苏,又具有自己独特的做事风格和处事原则。我觉得能够在极其困难乃至痛苦的逆境中坚强地走下去的人,是我所欣赏的人。
但是我最喜欢的一类人,是永远可以笑着向前走去的。有的我们看起来很严重很可怕的经历,TA可以随意地谈起,甚至当做最无聊的日常。这样的态度不是坚强,也无须受到赞赏,因为他们从来都不需要被同情。
我忽然想起昨年在网上流传的一张图,一个男孩因为在贫困地区走路两小时来上学,那时候是冬天,天气很冷,照片上男孩到教室,他的头发上满是冰花,像是雪天的圣诞老人。
大多数网友习惯性地报以同情,无数的家长以此来教育自己的孩子,言说学习机会的不易。
我也看过那张照片,那上面的男孩结了满头冰花,眼里没有委屈,看着他的同学们都望着他笑了,他对着镜头也抑制不住地笑。
我喜欢把这两类人说成是,有一种人在生命的暗谷点起烛光,另一类人在生命的暗谷变成太阳。
米冉是后者。
这篇文看似是顾洲洲的眼睛,实际上全然是为了米冉而写的。
不过既然写出来了,那每个人都是主角。顾洲洲和米冉,顾泊和邹凡逸,他们都真正地爱过也活过。
要说的话就在这里了,最后说一句吧。
我从来不写悲剧,大多数人说我写悲剧,只是因为有一双悲剧的眼睛。
因为拥有短暂,所以永远幸福。
这就是我要表达的主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