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尚 ‖ 对南三路的理性批判

张 潜 /文

南三路大名鼎鼎,满城无论男女老少,谁人不知、哪个不晓!

习惯了临水而居的人群,看不见长江就会惊慌失措。江边带状城市,一面坡建在山峁上,只能依山就势,匍匐着缠绕向上。服务城市的道路,就有了主副之分和干支之别。城市是生命的生态共同体,既需要挽起裤腿撸起袖子玩命奔跑,也需要喘息、挠痒、抠脚。一不小心,花朵就在枝蔓间绽放,在旮旯里摇曳馨香。

南三路巴巴实实地嫁接在广东路的南边。细细推敲,这是一条有些奇怪的路。不讲究辈分,依附广东路而生,长度和宽度都没法与之相比,偏偏心安理得占用“路”的名称。是个无依无靠的孤儿,形只影单地悬在那里,没有兄弟姐妹来帮衬,摊开巫山地图,从东边数到西边,从上边数到下边,找不到南一路、南二路。没有户口,或者说没有学籍,把地图放大十倍,也找不到南三路。哦,难道说这是一条抽象地镌刻在在人们心中的路,一条存留在人们记忆中的路?

南三路街景

不,南三路是一条真实的路。尽管有点儿窄、有点儿脏、有点儿乱,但这是和现实生活高度契合的产物。不光鲜,反映了“生活是一团麻”的绝对真实;不平坦,闪耀着“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的金科玉律;不崇高,体现了“生活在前,思考在后”底层逻辑。从某种程度上看待,南三路是我的表象,也是众多巫山人的表象。我在打量南三路的坑洼里积储的低吟浅唱的时候,南三路用哈哈镜嘲笑我、用放大镜惊吓我、用万花镜诱惑我。

的确,这是一条充满欲望的道路,可以撞见“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天荒地老,适合邂逅“男耕女织夫唱妇随”的相濡以沫,还能放飞“旦为朝云暮为行雨”的肝肠寸断。哦,掰碎了浅显、直白、简单地说,这是一条铺满了生产欲望、生活欲望和生理欲望的街道。

县妇幼保健院坐落在这里,看见女性和儿童的频率自然高了起来。蹦蹦跳跳的儿童,一串串的嬉笑和喧闹,一张张稚嫩鲜红的脸庞,他们是历史的延伸,也是未来的承接。无论多么高傲和冷漠的心,看见洋溢着母性光辉的孕妇,都会为她们的圣洁和幸福感动。微微隆起的腹部,盛装的是一个男人的种子、一个女人的伟大、一个家庭的纽带、一个民族的希望。你,我,他,都曾经在这样的腹腔里,整整酣睡了十个月,平静,温暖,安稳。感谢一代又一代的母亲,让我们行走红尘,以平凡的肉身享受伟大的生活,并用微薄的力量回馈多彩的社会。

二十八年前,妻子产下儿子不过两三天,听见政府门前有婴儿坚强嘶哑的啼哭。那是一个同样才诞生两三天的女婴,紧紧地包裹在襁褓里。这也是一个被父母狠心抛弃的孩子,遗弃的原因很多,家庭生活的艰难、带有先天疾病等等,更主要的原因可能就是一个女孩。当时的计划生育抓得很紧,逼迫那些渴望生个儿子传宗接代的家庭,违背人性地将亲身女儿,或送给他人,或趁夜深人静时搁到大街上、政府机关的门口,等待有缘人和公务人员实行救助。我不知道这个小女孩最终的命运,但当时犹豫了很久,很想神不知鬼不觉地抱回家,上户口就蒙混过关说是双胞胎得了。回家和妻子商量了很久,还是不敢下决心,因为算了算,抚养的成本太高,高到我们两个年轻的教师居然没办法承担。

都说城市是最好的避孕药,一些拼搏在城市的年轻人不愿意结婚,更不愿意生子。我很理解这种在生活里挣扎的心态,也更担忧国家和民族的未来,大道理我都不说了,仅仅为了房屋里更有生气,也该养育几个活蹦乱跳的孩子。我鼓励儿子结婚后,多生育几个。要是当年把那个女孩抱回家,我们也该当外公外婆了,当她挺着肚子在南三路的妇幼保健院进进出出,除了叮嘱小心注意安全之外,一定会高高地竖起拇指告诉她:孩子,你敢生二胎,好样的!

在妇幼保健院门前,我像一个志愿者,诉说生命个体应载的生产欲望,劝告那些还在犹豫的年轻夫妇,抓紧时机生育二胎,不要浪费时光。一不留神,你可能生得动,但有可能生不好了!

南三路是一条单行道,要上广东路必须踩踩油门加一股油才行。这似乎有一点儿耐人寻味的启示,逆水行舟,非进即退。抱着孩子从产房里出来,整条街道拿出宽厚和温润来祝贺。鲜花店多了,花店里的鲜花品种和色彩也多了,一年四季都有娇滴滴红火火的花、绿油油蓬松松的叶。这条路上什么都不缺,理发店、美容院、包子铺、杂货店、修理摊、小超市、小旅馆、KTV、大排档,哈一口气,就能感受日子的千滋百味。

大转弯的地方,稍稍宽敞些,平坦些,成了黄金宝地。晚上是把酒言欢的夜市,白天是玩儿牌、聊天儿的好去处。有了一把年纪的,喜欢玩骨牌,八块牌在手掌里搓得哗哗作响。牌好了不敢喜形于色,得意和忘形是成功的死对头;牌差了也不垂头丧气,闷声不响地扣牌,压抑着捡漏的小心思。“斧头打四六,天九盖地八”,几百年传下来的规矩,没有人去怀疑,也不敢去打破。

南三路是巫山烤鱼的摇篮,我数了十多趟,也没弄清究竟有多少家,十多家、二十多家、三十多家,说不定。有些饭馆、酒家、食店里,虽然没悬挂烤鱼的广告,但只要你坐上去,点一盘烤鱼,掌勺的保险会满口应承下来,不一会儿就端上桌子。炭烤的、纸包的、酸菜的、药膳的、双椒的、原味的,不见得就比那些专做烤鱼的差多少。

抹一抹油光闪亮的嘴巴,抖一抖肩头停歇的时光,得带你到南三路最凝重的地方。这个地方建议你去凭吊一下,不仅仅因为这里是文学史上赫赫有名的高唐观,还因为几千年来隐藏着一个巨大的文化黑洞——神女文化。

对,这就是战国时期的美男子,中国第一个自由撰稿人、中国第一个女性文学者、中国第一个言情小说家宋玉,在《高唐赋》《神女赋》里写到的高唐。避开枯燥且精深的学术之争,可以推断,宋玉当年可能没见到过高唐观,但一栋高耸入天的楼阁,肯定建造在宋玉的精神世界里。“古人不见今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俯首皆是,不断上演。假使给宋玉一双穿越千年的眼睛,他也不忍停留在这片坍塌的废墟上。依靠宗教架构的屋宇,经不住唯物主义和社会主义的摧枯拉朽。山头不高,海拔在两百五左右,一波碧水就在脚下,仿佛甩个钓钩就能有所斩获。这是城市搬迁和交通改善的结果,和千年之前的视觉体验,有了彻底的颠覆。

高唐观发掘现场

如果不在古籍堆里搜寻,不听熟悉历史和掌故的指点,很难想象到脚下这个山头就是楚阳台。对,楚阳台。传说中王母娘娘的第二十三个女儿瑶姬居住的阳台,因楚王到此来过所以改做楚阳台。《方舆览胜》《李白文集》《集仙录》以及光绪版《巫山县志》记载的楚阳台,宋玉在《高唐赋》里所写“朝朝暮暮,阳台之下”的楚阳台,李白、杜甫、李商隐、白居易、陆游等大家在诗文中吟诵过的楚阳台。《寰宇记》说:“台高一百二十丈,南枕大江,每阴雨,云雾先起。”“一百二十丈”之说,从彼时的江面仰望,一点儿也不夸张,这里三面靠山,坦然对着巫峡口岸,直视着对岸南陵山那“一百又八盘”,一个很妥帖的地方。

围绕神女这个主题,楚阳台上修建了高唐观和楚王宫(又名细腰宫)。有人认为楚王宫是当年楚襄王西巡时居住过的行宫,很难服众,姑且存疑。传说高唐观有两千四百多年的历史,于史无考,仅博一笑。我宁愿相信后世者受了《高唐赋》《神女赋》的鼓惑,不断在此拓展修建,才形成了那一片连天接云的建筑,因为不朽的文学名篇才能传承久远的历史故事。楚王宫遗址的规模在文献中没有记载,根据历代文人的推崇和敬谒来猜测,想必体量不小,高唐观的概况可作参考。也有专家认为,楚王宫或细腰宫就是高唐观的别称。至新中国建立前,高唐观有殿宇及附属房屋20余间,占地面积近7亩。建筑分为正殿、灵官殿、韦陀殿以及后殿,配套设施有天灯坝、钟鼓楼、石碑廊和古阳台。天灯坝一度成为船舶夜航的指示灯,钟鼓楼伴满城百姓酣然入眠,石碑廊竖立着四十多道历代碑刻,这些都在改天换地的农会运动中被毁坏,又在史无前例的“文革”时期碾为齑粉。

那阳台,这个楚王和神女相会的神台呢?因移民新城搬迁,对县城所在地进行了大规模的开挖、填埋,实施了高切坡和高滑坡治理。2001年,湖南省考古所先后两次对高唐观遗址南部核心区域进行了抢救性发掘,曾经发现厚约4米的春秋早、晚两个时期的夯筑地层,移民工程时不我待,没有时间对其性质进行深入探寻研究。之后,有专家推测,这可能就是当年的楚阳台。2016年,重庆市文化遗产研究院又对高唐观遗址进行了四千余平米的整体勘探发掘,发现了原生西周地层堆积,出土遗物以巫山土著巴文化的尖底盏、圜底罐为主,同时还出土了少量楚式鬲足、豆,证明当时强大的楚文化已经进行了交流和渗透。这些证据,为宋玉笔下的楚襄王到此一游给予了文化上的铺垫。

摊开历史教科书,在硝烟四起群雄并起的战国,偏于南边的楚国始终是秦国统一中国的障碍,三峡一带就成了他们斗智斗力的战场,巫山地区以巫溪的宝源山为代表,所生产的食盐是他们志在必得的战略物资。公元前278年,秦国倾巢而动迂回进兵,包围楚国郢都切断了同巫山地区的联系。楚国大乱,君王一路东奔。但秦国对三峡显然鞭长莫及,难以长久占领。第二年楚王趁秦军班师回国之机,联合巴蜀旧部,驱除秦国官吏,重新占领巫山及其产盐地区。有专家推论,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举行了盛大的庆祝仪式,还有了瑰丽浪漫神秘的“云雨之会”,为宋玉创作《高唐赋》《神女赋》提供了千载难遇的素材。

幸好,千年名观高唐观虽经一次次损毁,却一次次被修缮、重建。历代的市民、文人、政客和僧道(明代崇佛,道教式微,洪武二年改为佛门主持,成为佛道共奉的寺庙),在文化根脉面前,展现出持久的向心力和强大的韧性。而今,建于清光绪十一年主体建筑还保留了后殿玉皇阁,建筑面积三百平方米,坐北朝南,砖木结构,单檐硬山式屋顶,穿斗木结构排架柱承重,小青瓦屋面。它之所以能留存下来,是因为当年曾经做过县委党校的食堂,本不该染上一丝尘埃的神殿,接受了几十年俗世的烟熏火燎。

不知台因山名,还是山因台名。这座山就叫阳台山,还有一个更为雅致的名字——耒鹤峰。也有的书籍记载为来鹤峰,同巫峡十二峰的聚鹤峰遥相呼应。那这个“耒”就是一个大大咧咧的错误了。“耒”字来得陡峭,是一个较为古老的象形字,指一种形如木杈的翻土农具。那就意味着整个山势形成了脊梁和冲沟了,究竟是那两道山梁和那一条深沟呢?歪着头想了想,大约四十年前我在巫山师范读书的时候,夏天曾经到学校背面的沟边洗过衣服,洗刷揉搓的时候凝望过对面山头的房屋发呆,两股杈可能就是指巫山师范和曾经的党校所在地了。洗衣的地点估计就是现在南三路以下的匡莽夜市一带,现已基本填平。今天站在玉皇阁前比较,觉得有些拿不准。相比而言,高唐观遗址的山峰和巫峡初中所在山峰,更雄壮和险峻些,更接近“耒”字的造型,两个山头之间的深沟,就是如今的污水处理厂。

历史上流传下来的地图只能标注个大概,给了我们猜测和推敲的空间。一如当年的宋玉没能泄露高唐、神女、阳台、云雨、襄王等词汇和意象,同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发展的关联,神女以山水为舞台,后人以神女为素材。

高唐观旁的旧围墙

高唐观的复建工程已经启动了,我很想提一个建议,在某个合适的位置,为宋玉塑一尊像,不为他仪表堂堂潇洒风流,为他发现并渲染了巫山女性的大美。

南三路,后来改作高唐街。如瑶姬,后世俗称为神女。

2020年12月10日



主编/ 刘庆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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