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一群意气风发朝气勃勃的少男少女,和春天一起到长江南岸江边、建平的脚下,搞了一次野炊。全班——巫山师范八五届一班,四十来号人分成四个小组,乘船过江,顺水下行,走了大约四十分钟,就到了目的地。这是一片较为开阔的河坝,——相对郦道元笔下的“自非亭午夜分不见曦月”而言,虽是巫峡腹地,江水在这个季节显得有些温情,但你若心存藐视,她也会咆哮怒吼,将你彻底吞噬,卷入浑浊的江水和礁石丛中。滩涂上长满一人多高的芦苇,新叶刚刚散开,翠绿渲染了我们本来就萌动喧闹的心思。黄褐色的沙滩,柔软细腻,我们的脚印很快就在上面写满了凌乱歪斜的朦胧诗。一条浅浅的溪流在此汇入长江,溪涧两岸,寮竹丛生,竹竿大约小指头粗细,叶片宛若女生的眉毛。到了盛夏,这些骄傲的竹子就会弯下高贵的头颅,在清澈的溪面清洗那一头茂盛繁密的发丝。这景,在雅致诗意的古人眼中有了灵魂,名曰“清溪渔钓”。这是我第一次跨过长江,一路上塞满好奇和新鲜。野炊时吃的什么都不记得了,脑袋里封存的全是嬉笑和歌声。我们垒石打灶,支锅烧柴,添水做饭,掺盐加醋,调和的都是青春芳华的美好。远处山顶上已成废墟的青台观,那片常青的松柏,惦记着昔日的香烟袅绕,也镌刻着我们跳动的身体和思绪。身后的火石坡,一坡都是黑碎的石头,随便捡起一块用铁镰一敲,就能击打出耀眼的火花,用经验告诉我们,只有不怕撞击,人生才能绽放光芒。江面冬天水枯时分,就会露出形如老鼠的礁石,提醒着掌舵的老大,这是需谨慎行船的险滩。我们此刻拥有青春的洪流,可以毫无顾忌地奔腾,即使被残酷的礁石撞得粉碎,晶莹的露珠儿也会折射出绚丽的彩虹。第一次踏上建平的土地,就被清溪渔钓勾引了灵魂。之后,我再无数次凝望南陵,突然就有了和她曾肌肤相亲的眷恋。在家乡的掌故传说中逡巡穿梭,她进一步热情地帮助我完成了认知的闭环。我们不是津津乐道三台、八景和十二峰么?若要从地理上进行划分,神女传授天书,帮助大禹最终治水成功的授书台,就在神女峰对岸的青石上面,属于建平的区域。南陵山气势巍峨,卉木丛生,春季桃红梨白,飞瀑流湍,那群报晓的雄鸡,总是赶在破晓之前,好似全城一片明媚春光,都由南陵款款而来。到了夕阳西下时分,从杨柳坪石柱缝中透出一线红霞,绿树千丛,霞光万缕,同披上暮色的景物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宛若一束佛光洞穿蒙昧混沌。以上就是巫山八景中的南陵春晓和夕霞晚照,再加上前面提过的清溪渔钓,整整占了三席。至于飞凤、起云、净坛三峰,都在长江南岸矗立,或在溪流深处享受岁月静谧。建平的景致极美,移步换景,处处是画,屏气凝息,俯首皆诗,我笔力不够,无法带你尽览,只能期待有朝一日拥有一支生花妙笔再说吧。十余年前,酷爱摄影的老丁兴高采烈地告诉我,他有一个惊天的发现,还进行了公证,在法律上确认自己是第一人。站在县城,望天坪是一座形式感和诱惑力都很强的山峰。山脊线条流畅,像极仰面朝天的人头剪影,被文人们赐名“巫咸问天”。老丁的发现,颠覆了固有的模式,为“望天”和“巫咸”赋予了全新的方式。一座沉睡万年的山峰,有一天在电脑上被转换方位的时候,突然间就苏醒起来,打量着身边的一切。那野性的头发,那凸起的眉框,那深邃的眼窝,那浓烈的嘴唇,天哪,这真的就是山精水魅,只需足够的血液和丰富的营养,他就能像夸父一样追逐太阳!建平不需要敷衍故事,一直都在创造和见证奇迹。在沉寂的史料中,这块土地是一段硝烟弥漫的往事,也是一段令局外人容易弄错的历史。永安三年(公元260年),吴国设置建平郡,郡治设在秭归太清镇,下辖秭归县、兴山县、沙渠县(今湖北恩施市)、建始县。5年之后,攻破蜀汉后踌躇满志的晋国也争锋相对设立建平郡,郡治设在巫城,下辖巫县、北井县(今巫溪县)、泰昌县(今巫山大昌)、信陵县(今巴东县)。太康五年(公元284年),晋武帝司马炎灭吴,统一中国以后复置建平郡,将吴的建平郡全部划转过来,郡治设在巫城,管辖前面两个建平郡的全部版图。在此之前,痛失关羽不再理智的刘备,倾巢而动,试图一举灭掉东吴为兄弟报仇。当时,两国疆界已至巫山附近,长江三峡成为两国的主要通道。刘备的先头部队,抢先夺取峡口,攻入吴境,占领秭归。翌年二月,刘备亲率主力进抵猇亭,建立了大本营。在吴军扼守要地、坚不出战的战略逼迫下,蜀军不得已在巫峡、建平至夷陵一线数百里地上设立了几十个营寨。这就是民间盛传刘备曾在此驻扎过军队的缘由,如今建平乡周边的一些小地名和三国时期的名将搭上了关系,就有了历史线索。建平一举成名视作地标受到关注,是因为乐观的民俗里生长出了清新的诗歌。这一切,同江山易改、禀性难移的刘禹锡有关。公元822年,夔州刺史刘禹锡深爱巫山地区人们边舞边唱的竹枝民歌,学习屈原作《九歌》的精神,采用了当地民歌的曲谱,制成新的《竹枝词》。他在序言中准确地写道:“四方之歌,异音而同乐。岁正月,余来建平,里中儿联歌《竹枝》,吹短笛,击鼓以赴节。歌者扬袂雎舞,以曲多为贤。”刘禹锡的开创之功,很快受到效仿和热捧,在外向的唐朝掀起了新的诗风。他描写巫山地区的山水风俗和男女爱情,富于生活气息,多用白描,少用典故,语言清新活泼,生动流畅,民歌气息浓厚。至今,只要提到建平,提到刘禹锡,总会想起“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江上唱歌声。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普天之下,还有什么情感比来不及捅破的爱恋更为纯净和美好的呢?
我知道这个“建平”的概念代表的是巫山地区,但我还是忍不住,在建平乡那个曾经称作杨柳,后来改为柳坪的地方,唏嘘感叹了一回。夜幕降临,那些不再忧虑一日三餐,成天想着强身健体的大妈们,在太阳能路灯照射的小广场上,打起了欢快的莲箫:
用竹竿儿作为道具的莲箫,舞动起来嚓嚓作响,唱词也简单通俗。这种边舞边唱的形式,和刘禹锡当年所见,一定有紧密的关联。我还未来得及找到密码破译,就被致力于巫山饮食文化研究的陈大姐带进了另外的体验之中。漫步建平的田间地头,时常被叫做臭黄荆的灌木挽留。她又叫腐婢、凉粉叶、六月冻、观音柴、豆腐木、斑鸠叶,是制作中华名小吃“翡翠凉粉”的主要材料。手工制作的技艺,成功跻身重庆市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一片片在阳光下挥舞摆动的叶片,在面条行业里站稳脚步,成为市场新宠之后,又被加工成药品的胶囊、美容的面膜,发挥着果胶含量超高的优势。每年白露之后,陈大姐就要到建平批量采购辣椒,这是她家腌制高档泡菜的必需品。皮厚爽口,辣味十足,又不干燥生火,这是建平乡的七姊妹辣椒独步江湖的绝技,当然是山水相互酝酿的结晶。在金色的秋天,她们换上了红色旗袍,七个一簇、一簇七个,满腔热忱性感十足地亭亭玉立,随时等待钟爱之人的挑选。让陈大姐感到遗憾的是,建平的“七姊妹”越来越少了,市场这把追逐利益的快刀,简单粗暴地砍掉了几代人的味觉记忆。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建平乡的“鸡蛋西施”声名鹊起。西施卤制的魔芋串儿、豆腐块儿、土鸡蛋儿等等,食材来自于当地,手法源于家传,是依靠食物治疗思乡病症的主药。在底蕴厚重的巫山饮食界,同建平乡密切相关的菜包子家喻户晓。选取成熟优质的包白菜(也称包心菜、莲花白),简单砍成粗块,同腊肉颗粒一起略略翻炒入味儿,拌上辣椒、花椒、生姜、大蒜。这样的馅料蒸出来的包子,握在手里圆润饱满,看在眼里油滑舒心,吃在嘴里丰盈跌宕,不把吃货们馋出病来才怪。建平乡的立体气候明显,能为县城的居民提供半年左右的包白菜,不得不说巫山人民口福不浅咧!
每晚要和南陵模糊的身影对望之后我才能甜美入梦,清早睁眼看到他挺拔苍翠的身姿就会满血复活。太阳和月亮从那边升起,风云和雨雪从那里飘过,那些或浅或深的皱褶,掩藏着无怨无悔的追求。在那棵见证了八百年岁月的楠树下,我扶不起仁威观的残碑断垣,读不透仁、威二字背后的天恩浩荡和心悦诚服;在始终只能储蓄一半井水的半桩井,我鞠了一捧凉水,用诗歌的名义滋润了干涸的心田;在挑夫和背二哥中午搭伙的中伙店子,我搜寻到一棵还阳草,期望萎缩的理想能够重振雄风。我在凝望南陵的时候,南陵一定也在注释着我。我把南陵视作巨人伟峰的时候,南陵一定也会将我当做铁骨硬汉。所以,我喜欢黄庭坚为此吟诵的“浮云一百八盘萦”,不忍心品味他描写的“春水茫茫,欲度南陵更断肠。”三年前,我追寻李白的脚步,登临了一次南陵山。这是一条几千年来被贩夫走卒和文人骚客反复丈量的驿道,是三峡地区沟通川鄂的重要通道之一。我爬得气喘吁吁,腰膝酸软,汗流浃背,多次歇息调整之后才登临山顶。脚力雄健的李白,走得气定神闲,衣袂飘飘。看来我和他的距离,不只在于诗歌和理想,不只在于人格和态度。听说建平乡正围绕这条古道做文章,已经开始打造“驿路梨花”新景。春天如雪的梨花,坠落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秋天沉甸甸的梨子挂满枝头,香气氤氲山峦。这样的景致,想起来都美,值得我再去挑战一下身体和意志。我很想和李白合拍一次,可惜让变幻莫测的巫山云雨宠坏了眼睛,就患上了景色冷漠症,没能找到共振点。有一天雨后,我驱车到了摩天岭,一个同南陵山隔江凝望的山峰。那一瞬间,我被眼前清晰、疏朗、浩瀚的世界惊呆了,突然感受到当年李白登临南陵古道时的气韵,——很多事情,仰视的时候看不清,俯视的时候看不懂,只有平视才能看得透。于是,我理解了太白先生那两句诗的格调和深情,领悟到只有攀登才能完成仰望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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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轻游龙溪
3.慢敲铜鼓
4.粗探两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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