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步青:欲看河山锦绣年

夏双刃

在那个烽火连天的时代,西南联大是学术圣殿,也是精神生活的象牙塔。诗正是这座象牙塔上的珍宝,不仅人文学科的师生,就是理工法商各系,也绝对不遑多让。比如两位至今妇孺皆知的人物——杨振宁和华罗庚,都是诗的爱好者,水平虽不敢恭维,毕竟有情感上的心香一脉在焉。

华罗庚刚到昆明时,得到闻一多的帮助,两家人在一间屋子里,以布帘相隔。如此艰苦的环境,却不影响各自搞各自的学术。华罗庚写过一首诗:

挂布分屋共容膝,岂止两家共坎坷。

布东考古布西算,专业不同心同仇。

待抗战后闻一多被暗杀,他又写了《哭一多》:

乌云低垂泊清波,红烛光芒射斗牛。

宁沪道上闻噩耗,魔掌竟敢杀一多。

1979年,他又写诗纪念闻一多:

闻君慷慨拍案起,愧我庸懦远避魔。

后觉只能补前咎,为报先烈献白头。

白头献给现代化,民不康阜誓不休。

为党随处可埋骨,哪管江海与荒丘。

华罗庚出生于清朝灭亡前夕,科举已废除多年,私塾已多被新式小学取代。他的正式文凭只到初中,他是数学天才,主要通过自学成为大数学家。但写诗需要学识积累和名师指点,以他的经历,是无以得窥门径的,像这三首诗,居然全都未能押韵,至于格律,更是无从谈起。他其他的“诗”也大率如此,于诗词一道,虽然怀有很高的热情,却毕生都未入门。

杨振宁先生有回忆文集《读书教学四十年》,写道:“从我五岁那年起,请了一位老先生到家里来教我们读书,我记得很清楚,念的头一本书是《龙文鞭影》,我背得非常之熟。”又写到西南联大的通识教育:“联大的大一国文是必修科,當时采用了轮流教学法。每一位教授只讲一个到两个礼拜。一般来说,轮流教学法的效果通常是很差的,会产生混乱的情况。不过因为那时的教授阵容实在很强,轮流教学法给了我们多方面的文史知识。记得教过我大一国文的老师有朱自清先生、闻一多先生、罗常培先生、王力先生等很多人。”但很遗憾,虽然有如此教育经历,杨振宁的诗也未入门。如《瑞士仙境》:

谁道仙源无处寻,薄雾良田湖丘群。

雾上白垛悠闲飘,浅是雪山深是云。

这下字数、韵脚都对了,只是仍无格律可言,不过到底比华罗庚强一些了。何况“浅是雪山深是云”已经触及诗的灵魂了。杨先生还有过高明的诗论:“用中文写诗极好,因为诗不需要精确,太精确的诗不是好诗。旧体诗极少用介词,译文中加了介词,便要改变原诗意境。”确是切中肯綮之论。

如果只因华、杨二人的诗作,就认为理工科出不了诗人,那便大错特错了。与华罗庚齐名的大数学家苏步青,也是我们复旦的老校长,就是一个鲜明的反例。他的诗集名《苏步青业余诗词钞》,但其水平比一些成名诗人要高得多。如:

半亩向阳地,全家仰菜根。

曲渠疏雨水,密栅远鸡豚。

丰歉谁能卜,辛勤共尔论。

隐居那可及,担月过黄昏。 (《半亩》)

古木参天宝殿雄,万方游客浴香风。

劝君休坐山门等,不再飞来第二峰。

(《灵隐寺戏题》)

岛国南来路几千,轻车夜系酒家前。

绿灯商女知何事,犹舞东瀛旧管弦。

(《台湾之行杂咏》)

万里家乡隔战尘,江南烟雨梦归频。永怀三户可亡秦。 五斗我犹彭泽令,一舟君已武陵人。山川如画莫消魂。 (《浣溪沙》)

塞上相逢酒一杯,十千沽酒碧茅台。深斟香醑绝尘埃。 啼鴂数声春欲去,归程万里梦频回。何妨醉后后徘徊。 (《浣溪沙》)

苏步青曾在日本留学任教十三年,因发现四次(三阶)代数锥面震惊日本数学界,被称作“苏锥面”。他学而优则娶,娶了日本妻子松本米子。后来他与陈建功按照先前的约定,携眷回国,任教于浙江大学数学系,将该系建设成为“东方剑桥”(李约瑟语)。抗战时,米子亦跟随他在大后方,夫妻未因国家原因而受影响。他1940 年在遵义有《水调歌头》词云:

晓梦逐残月,朝露恋初阳。鸿来燕去何事,人世太匆忙。彭祖巫咸安在,谁似廉颇能饭,忘却鬓边霜。天地自今古,日月几多长。 记当年,浮碧海,泊扶桑。尺八楼头歌吹,留我绮罗乡。看遍樱花千顷,载得佳人归去,儿女已成行。回首三山路,风雨满重洋。

1945年五月,已是抗战胜利前夕,全家月夜乘凉,他又填了一首《水调歌头》:

黔北大端午,明月小中秋。风开万里澄碧,云淡数星流。自古晴无三日,难得凉宵如昼,闲坐话神州。绕膝小儿女,羁泊不知愁。 父之邦,母之国,竟相仇。同文同种底事,煮豆燃箕忧。羞对茫茫宇宙,益觉人生渺渺,天地一沙鸥。哀彼扶桑岛,残镝亦荒丘。

毕竟他在日本多年,又有联姻关系,故对侵华之日本,多出一份痛苦的遗憾。抗战胜利后,他赴中国台湾出差,吃到赤鲷,联想到日本人婚礼必备赤鲷,不由勾起当年在日本的新婚之喜,写诗道:

岛国南来食有盈,赤鲷风味最鲜清。

红鳞暗忆桃花涨,巨口应吹柳絮行。

合是登龙夸彩鲤,莫教弹铗怨儒生。

凤凰新侣金盘列,好伴扶桑画烛明。

但他的感情似乎另有所寄,中日断交的数十年间,他的一些诗词用情很深,却显然是寄托于远人,令人费解。1957 年有《虞美人》,小序云“获惠姑书,因作,下联录其原语”。词云:

昨夜西风吹过雁,带我瀛洲讯。佳人泪尽海东头,写遍锦笺无奈别离愁。 难忘最是檀郎面,梦里长相见。徐娘半老眼花昏,唯有忆郎时候似青春。

1958年清明前后又有《浣溪沙》:

叠叠绛云淡淡烟,几株风暖玉楼前。赏樱时节忆当年。 一曲寒潮明月夜,满江红雨落花天。断肠人在海西边。

1975年又有《菩萨蛮》,小序云“又获春书”。词云:

蛮笺叶叶蝇头字,中间无限相思意。何处最关人,仙台春又春。 锦帆留不住,毕竟西归去。休悔未偕来,来时风雨哀。

他留学任教于仙台的东北帝国大学(今东北大学)数学系,松本米子是该系教授之女,婚后米子改姓苏,他在诗词中称米子为“米妹”。但上面两首词所云之“惠姑”和“春”,似另有所指。最近读苏雪林的诗,亦关注到她破解李商隐隐晦诗旨的《玉溪诗迷》(另名《李义山恋爱事迹考》),但对苏老校长,吾不敢妄加索隐也。

与苏步青诗词酬和者,不乏丰子恺、夏承焘、蒋复璁这样的大文人。如《子恺招宴楼外楼》:

野水溪云淡欲收,波光舫影滿前楼。

春风湖上一杯酒,几度相逢对白头。

再如《获瞿禅承焘教授赠诗依韵奉答》:

辗转西来万里余,桐花落尽柳眉粗。

晴铺驿路千重草,雨足梯田一片湖。

春色似烟轻易散,客怀如水淡难书。

裁诗空忆故人意,欲报琼琚愧不如。

再如《秋日慰堂(蒋复璁号)先生招饮秦淮》:

白下晴空一片秋,偷闲半日试清游。

山围故国千年在,帆点长江万里流。

偶阅沧桑悲往事,为留蓑笠伴归舟。

西风尽有鲈鱼兴,无奈关河鼓角愁。

但与苏步青酬和者,更值得重视的,是几位理工科的著名学者。浙江大学流寓贵州时,师生曾组织湄江吟社,发起人即苏步青与另一位数学家钱宝琮,而从竺可桢校长以下,参与者颇多理工科人士,如陈建功(数学)、蒋硕民(数学)、王福春(数学)、王琎(化学)、陈仲和(力学)、吴耕民(园艺学)、刘淦芝(农学昆虫学)、张鸿谟(农学)等,此外还有江恒源、郑晓沧等教育家。第一次雅集,钱宝琮即有五绝,道出结社的宗旨:

山川兴不孤,翰墨以自娱。

文物湄潭盛,归心无日无。

第二次在牛郎背山顶的七七亭雅集,诗课以苏东坡“春江水暖鸭先知”为韵。苏步青拈着“先”字,有诗:

边疆难得对琼筵,满座春风一灿然。

离恨偶添人散后,归心直共鸟争先。

岂无桃李芬芳节,欲看山河锦绣年。

马首东旋应有日,诸公同泛六桥船。

为纪念钱宝琮教授任教浙江大学十五年,诗社曾雅集一次。苏步青有《水调歌头》词云:

白露下湄水,早雁入秋澄。桂香鲈美时节,天放玉轮冰。求是园中桃李,烟雨楼头归梦,一十五年仍。何物伴公久,布履读书灯。 西来客,吟秀句,打包僧。(自注:公原咏中有句曰“西行客似打包僧”)文章溯古周汉,逸韵到诗朋。好在承欢堂上,犹是莱衣献彩,瑞气自蒸蒸。回毂秀州日,湖畔熟莼菱。

诗社活动一直延续到抗战胜利。钱宝琮有《念奴娇》词:

东夷黩武,肆侵陵、豕突狼奔初歇。海外忽传风色换,万里波涛哀咽。广岛车辎,长崎墙橹,武库星罗列。二弹丸下,一时都付陈迹。 只见群丑游魂,一夫残喘,委伏求存恤。貔虎移军收失地,火速中原传檄。同气同仇,我疆我理,共奋中兴业。马关遗恨,者番当可清涤。

苏步青步钱宝琮韵,亦有同调词作:

东海三岛,自金弹落后,烟消云歇。万里怒涛争裂岸,淡日西风悲咽。折戟沉沙,降幡出垒,遗恨君能列。樱花开谢,几番成败余迹。 回首禾黍离离,凋零故国,涕泪空怜恤。莫遣峨嵋观战者,更向神州飞檄。惟有元元,譬成上帝,树此煌煌业。浙江归去,战麈还倩潮涤。

苏步青诗集中还保存了一些其他师友的诗,如《沁园春》的小序中,保存了土木系教授陈仲和的七律:

己卯陈仲和教授居宜山,咏诗曰:

五岭南来暑气侵。山城一雨变秋深。长天雁断书难到,绝檄云多夕易阴。去国未忘三户志,树人犹是百年心。关山北望嵯峨在,试上高峰认旧林。

余酷爱之。庚辰挈眷居黔,忽又三载,而仲和早返浙江大学浙东分校。怀念昔日,隐括成篇。

此外,他集中还收录与卢嘉锡、凌德洪、任鸿隽等著名科学家的酬和之作,此处不赘。

苏步青虽以数学获誉于世,对社会问题却有独立见解。抗战间,他见中学生参军,专为作诗,表达了不同的看法:

屏障洛阳犹被遮,几多壮士逐轻车。

中原逐鹿猖夷骑,东土睡狮警胡笳。

不是空言能救国,终期战胜早还家。

书生事业今仍在,漫把戎衣得意夸。

20世纪六七十年代,他的诗被抄没。他舍不得,凭记忆录出一部分,辑为《原上草集》。1976 年后,原稿幸运地被发回。他感慨万千,有诗云:

筹算生涯五十年,纵横文字百余篇。

如今老去才华尽,犹盼春来原上笺。

断简残篇不忍开,中间文字有余哀。

木油灯影边城月,曾照先生诗稿来。

他对周恩来的评价颇高,周逝世后,他的悼诗云:

噩耗哀传五大洲,中原风雨陨星愁。

长征路险明肝胆,建业图新把运筹。

对党忠诚生有味,为民尽瘁死方休。

谆谆教导学干改,到老直须争上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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