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奕宏:男人自卑,不是罪
47岁的段奕宏,早已成为鲜肉时代中的硬汉另类,没有去迎合娱乐圈的规则,他仍然是一个本分的演员,有意识地保护自己,与外界保持合适的距离,不需要向任何人证明什么。
他害怕回到在中戏时的紧绷状态,时刻准备着对抗自卑,仿佛随时都会粉身碎骨。慌张的他开始寻根,这个根不仅仅是出生地与出生环境,也是一个人的归宿,后来段奕宏发现曾经竭力逃离的家乡给了自己最大的力量,支撑他在北京自卑的日子。
这个男人粗粝的表象之下,是柔软细腻的内心,用“妖孽”二字形容他,也不为过。
阔别故乡20年后,段奕宏回到新疆伊犁。
往年他只有春节会回来,见到的是白色的景象,小时候伊犁的雪,下得那么厚,每个冬天都要拿着铁锹,边走边铲出一条路来才能上学。
段奕宏称自己为“新疆儿子娃娃”,在这趟回归故里的旅途中,他发现自己其实对于这片熟悉的土地一无所知。
段奕宏在家乡新疆
“我没有闻过草原的花,没住过蒙古包,我回到这里,突然放松了,我教我妈妈做预防老年痴呆的手指操,我松弛且放下了。”
那些大江大河吸引着无数的年轻人涌来,然而对于段奕宏而言,这是他少年时期拼命想要逃离的地方。
那段时间,段奕宏完全松弛下来,他陪妈妈聊天、回忆之前住在平房时的苦日子,也与昔日好友在草原上升起篝火喝酒、喝到尽兴时打几个滚。
段奕宏在家乡 与好友共舞
段奕宏明白自己根源上的东西来源于脚下的土壤,那是草原人身上的韧劲,那股劲儿让他从自我包裹中打开。
包裹之下,是清醒的自卑与偏执。
近期,段奕宏因为在新作品《大秦赋》中,一个偷笑的表情上了热搜,也再次让大家关注到他的演技,正式收官之际,有人说:
吕不韦有多挫败,段奕宏就有多成功。
2020年电视剧《大秦赋》吕不韦(段奕宏 饰)片段
只是这所谓的成功,来的并不痛快。
段奕宏出生于新疆伊犁的伊宁,父母都是普通工人。读高一那年,学校举办文艺比赛,他出演小品,在当地小火了一把。
上海戏剧学院导演系的一位老师看到这个小品后,托话剧团团长给段奕宏带话,鼓励他去考艺术院校表演系。
自此,少年心底有了一个不合时宜的梦想:考上中央戏剧学院,做演员。
父亲表示不理解,认为在一个拮据的工人家庭,当演员简直是天方夜谭,能当个伐木工就不错了。
一根筋的段奕宏绝不屈服,他每天对着镜子练台词与眼神,寒暑假边在果脯场打工边练习表演。
终于到了远行的日子,不顾父亲的反对,段奕宏偷偷买了一张火车票,包里背着两个馕和八宝粥,踏上了去往北京的列车。行囊很沉,他背了一个在肩上,手里还提了一个。
吃完早饭,母亲送他去公交车站,10分钟的路程,母子二人静默无语,那时家里人都不理解他想做的事。
青年时期的段奕宏
那是段奕宏第一次离开家乡,要先坐20个小时的汽车到乌鲁木齐,再坐78个小时火车到北京。他回忆那列火车,要排长队上厕所,碰上排水系统不好,粪便堆成山,“我没感觉苦,我顾及不到。”
近五天的车程,98个小时的漫漫长路,换来的是不到20分钟的面试。
他落榜了,面试老师毫不避讳:“你不够高、不够帅,文化课一塌糊涂。”
段奕宏的演员梦碎了,他独自一人在天安门广场坐了一宿。
他不服,又准备了一年。
第二年又来到北京考试,被拒绝的理由仍是形象与文化课欠佳,再次落榜之后,段奕宏向在伊犁教授话剧的老师咨询,对方劝他:
“你一看就是上进的好孩子,别耽误自己,退一万步讲,你也考不上中戏。
段奕宏轴得很,他报了一个表演训练班,学费是4000元。为了不给家人增添负担,他跑去果脯厂打工,每天工作12个小时,这样干了一个月只赚到40块钱。
段奕宏的偏执自18岁那年开始,连考中戏三年,那根被拉紧的弦最后如愿射中想去的地方。
1994年,段奕宏以中央戏剧学院西北片区总分第一名的成绩进入中戏表演系。
后来,他回忆起考中戏的那三年:“新疆有一句话,叫勺子,就是形容我这种人。一根筋,比较轴,不知天高地厚。”
左一为段奕宏
段奕宏对表演纯粹的热爱,从他大学的专业成绩就一目了然。
他与陶虹一起搭档,拿到了中央戏剧学院第一个专业课100分。
即使同班同学片约不断,段奕宏仍然一心抱着剧本研究角色,几乎是教室、寝室、排练室“三点一线”的模式。
左一为陶虹,右一为段奕宏
伴随他的除了看不完的剧本,还有巨大的自卑。
来自偏远新疆的段奕宏,普通话说的并不标准,身边的同学比他形象好,见识也比他广阔,他似乎永远只能做一个陪衬。
没有家庭背景的他,只能拼命学专业课,狂躁与自卑交替在这个小镇青年的心中,不断发酵。
对于段奕宏的自卑,周迅曾这样说:它是他的动力。
为了不被看轻,他曾通宵在排练场练戏,将要熄灯时,就藏在道具后面,等巡夜的老师离开后再悄悄走出来,继续排练。
对此,他说:“这是上进心带给我的自虐,我用一种苦肉的方式安放自己。”
一个新疆伊犁走出的少年,不被家人理解,与父亲旷日持久的战争,工人家庭所诞生的“尴尬”演员梦,交通闭塞的小镇与北京之间的距离,中央戏剧学院那几年带给他的巨大自卑,构成了完整偏执的段奕宏。
陶虹说:“那时候的段奕宏就像一根绷紧的绳子,随时可能会断掉的样子。”
回首来时的路,段奕宏走得很艰难,绷紧背后全是伤痕,他一直对抗着自己的自卑。
1998年,段奕宏以全优成绩从中央戏剧学院表演系毕业,他进入了中国国家话剧院,钟爱舞台戏剧表演。
对于影视表演,他的内心是抗拒的。
直到2003年,他出演娄烨的电影《颐和园》,同年出于对《二弟》角色的好奇与对王小帅的信任,他再次出现在大荧幕上,段奕宏逐渐被大众知晓。
2003年电影《二弟》二弟(段奕宏 饰)剧照
朋友们劝他:“你上了大银幕就紧跟着再来第二部、第三部电影作品,三部片子你就立住了”,而段奕宏不管,他又回到了话剧舞台。
因为一部叫做《恋爱的犀牛》的话剧。
这是孟京辉执导的“悲观主义三部曲”中的其中一部,段奕宏在那几年,以男主角“马路”的身份沉浸在这部疯狂浪漫的作品中。
“你永远不知道,你是我渴望已久的晴天,你是我猝不及防的暴雨。你永远不知道,你是我赖以生存的空气,你是我难以忍受的饥饿。你永远不知道,我的爱人,你也许永远不会知道。”
爱情是多么美好,但是不堪一击。
段奕宏与郝蕾
段奕宏版的马路,才气与痴气并存,无人可替。
只是那仍属于少部分人的狂欢,他依然不温不火,直到《士兵突击》,段奕宏开始在演艺圈崭露头角。
他饰演的袁朗深入人心,看得人热血沸腾,观众后来用“一见袁朗误终生”来表达对段奕宏演技的肯定。
2006年电视剧《士兵突击》袁朗(段奕宏 饰)剧照
三年后,他遇到《我的团长我的团》中的龙文章。
作为一个人,他狂热多变;作为一个军人,他是称职的,看淡生死,又心怀悲悯。
其中有一场法庭审判戏,足足400多字的台词,段奕宏只用了一次就将台词自然表达出来了。在场的人全都愣住了,因为他们深知这意味着背后付出了多少精力。
编剧这样形容龙文章:“诸葛亮智似半妖,龙文章也就是个妖孽,妖是智,孽是逆流激进。”
曾有人表示在看了段奕宏那么多作品之后,感觉这不像是同一个人演的。
这就是妖孽段奕宏。
段奕宏很早就知道自己不可能凭长相立足,他选择或被挑中,成为那些具有鲜明性格的角色。
摸爬滚打几十年,他热爱表演,也的确处在不可调和的矛盾之中。
在同行看来,段奕宏是个“难搞”的人,对此他表示:“不是我难搞,是创作本身难搞。”
这些年,他总是为了一个角色改头换面,疯狂折磨自己,因为只有这样,才会有安全感。
1998年电视剧《刑警本色》罗阳(段奕宏 饰)片段
当年,在《刑警本色》中,刚毕业一年的段奕宏公然叫板导演张建栋,在片场不断提出自己的想法。半个月之后,导演看见他就问:“段,今天有没有想法?有几种?”
接触多次之后,导演们都喜欢上这个愣头青,知道他有自己的想法。
2015年,他出演曹保平执导的电影《烈日灼心》,因为一句台词、一个调度,段奕宏和导演叫板两三个小时,争执强烈。
为了演好影片中的警察,春节他没有回家,前往厦门市嘉莲派出所体验了15天的警察生活。
2015年电影《烈日灼心》伊谷春(段奕宏 饰)片段
段奕宏跟着当地警察出各种任务,有次,一个罪犯将他误认为是便衣警察,过来向他求情,他才觉得可以开拍了。
段奕宏饰演的警察内心一直在挣扎,做到了像活生生的人那样去思考、乞求和动作,做到了演员与角色的情感同步。
他入戏太深,在拍摄现场哭着对曹保平说:“我拍戏拍到今天,第一次听不到自己的心跳,我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曹保平被段奕宏的极致所折服:“老段具备成为一个伟大演员的可能性。”
段奕宏塑造的伊谷春有血有肉,有警察身上的正义感,又有着普通人的有情有义。
这年,段奕宏在上海国际电影节,一举拿下最佳男演员奖。
这一刻,他等了24年。
这个男人举着奖杯,哽咽着说:
“直到今天,我已经出道了二十四年了。我不愿为拿奖演戏,因为我无法预判这个结果。这个结果不是我做事的初衷,作为一个演员,我的收获远远大于这个结果。我愿意,为戏为奴。”
他不是个天赋型选手,命运的垂青在他人到中年才降临,从在话剧舞台上跑来跑去的群演到受人尊敬的影帝,这条路,段奕宏走了太久。
如今,即便段奕宏拥有了外界的各种盛赞,他仍对自己的表演经验持怀疑态度。
为此,他在每次拍戏前必然会去体验生活,淬炼积累,常常将自己置于险境。
2017年,在电影《引爆者》中,为了演好爆破工人,段奕宏亲自下矿,深入地下将近1000米感受环境,与矿工聊天的过程中,他了解到高楼建筑背后的辛酸。
“我如果不去接触他们,我感受不到他们在想什么,我不知道他们对生命的这种状态是什么样的一种心理,只是单纯为了钱?只是单纯为了生计吗?井底下到底有多恐惧?这些是我不能想当然的。”
2017年电影《引爆者》赵旭东(段奕宏 饰)片段
同年,段奕宏出演了新人导演董越的《暴雪将至》,不论是不是自己的戏,他都给出建设性的意见,电影里的故事发生在90年代,他饰演的是一个工厂保卫科干事余国伟。
小镇发生了连环杀人案,余国伟本不是警察,他却心存伟大理想,想要查出真凶,身上有一股憨劲儿。
段奕宏特意给角色增加了这样的气质,在他看来:“那个时代的人,我觉得没那么激烈,九十年代的人,单纯多了。”
2017年电影《暴雪将至》余国伟(段奕宏 饰)片段
他愿意为了一个角色费尽心思,百转千回也心甘情愿,因《暴雪将至》段奕宏成为唯一一位拿到两个国际A类电影节影帝的中国男演员。
对于奖项,他看得没那么重要:
“那都是意料之外的,给与不给对我来说都不会影响我,我也不愿意被影响。它不是我当初选择的一个考虑条件。”
段奕宏的表演内敛而含蓄,有四两拨千斤之感,他的身上越来越没有表演痕迹了。如果说演员有江湖,他一定是其中的绝顶高手。
硬气、克制、又极为自知。
看起来与娱乐圈格格不入的段奕宏,内心有着清醒的自卑,也时刻保持着作为演员的本分。
“我高兴自己还有局限,因为故事和人性是无穷尽的。我还在路上。”
2018年,段奕宏回家乡新疆住了一段时间。
从家乡出走20年,他这次回来是真正意义上给自己一个交代,他得益于这种土壤与血液里的东西。
段奕宏回到自己的中学,他就是从这个地方考到了中央戏剧学院。
段奕宏在自己当年度过的中学
在这里,他回忆起学生时代的场景,上午第二节课的下课铃声响起后,急忙下楼不是为了做课间操,而是为了去小卖部买零食,和男同学倚在栏杆上,看着来来往往的学妹,做出各种点评。
谈起这些时,段奕宏笑得像个孩子,在黑板上写下一行字:
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过隙,忽然而已。
他站在伊犁果子沟最高处往远处眺望,指着山谷深处隐约可见的一条土路感慨万千,二十多年前,段奕宏就是沿着那条崎岖山路去到了北京。
那时,他外衣的兜里总是装着一盒烟,在拉木头的司机旁边徘徊。段奕宏是个脸皮很薄的人,这样做只是为了省几十块车票钱。
这次回归故土,他是想去接触曾经的自己,望着漫山遍野的景色,重走当年考学的那条山路,如今的感受和以前的感受完全不一样。
对于这片土地,他是陌生的,段奕宏将此次归途视为寻根之旅,“我的根到底在哪里?”
这个根不仅仅是出生地与出生环境,也是一个人的归宿。
曾经在北京自卑的日子,是家乡给了他力量,支撑他在孤独的城市行走下去。
距离他当年坐五天五夜火车去中戏读书,已经过去了近三十年,段奕宏越来越喜欢曾经竭力逃离的家乡了,他想多陪陪自己的母亲。
“这不是孝道,是我需要她,妈妈今年88岁了,我觉得我需要变得会表达一些。”
段奕宏与母亲
段奕宏望向母亲的眼神里,有着千万种思绪,那是血浓于水,也是患难与共。
气质很硬的他,忽然变得柔软起来。
2019年,在一场盛宴中,段奕宏与梁朝伟结伴而行,在熙熙攘攘的名利场中,孤僻的两人显得格外突出。
有媒体记者问梁朝伟:“当下是否有熟悉的流量艺人呢?”
梁朝伟笑了笑,拉着段奕宏作了回答:“流浪艺人,他算么?”
出道22年,段奕宏出演了多部作品,观众记得他的角色,但是看不清他的真面目,因为他过于沉默。
好友张译这样评价段奕宏:他在大多数时候选择沉默,沉默地担当一切。
左为段奕宏,右为张译
在漫长时间里经历了得到与失去后,47岁的段奕宏没有变得油腻,他庆幸走了这么久的路,曾经做出的那些选择都没有错。
人们欣赏他的一意孤行,对此段奕宏笑着说,那是因为他从没强迫自己过一种不是自己的生活。
看起来粗粝凶猛的段奕宏,实则细腻敏感,一辈子死磕一件事,他仍然执迷不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