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秦书day173:一个疯狂的想法——我读《长安的荔枝》
昨天说到了李善德决定再来试验一次,我们今天接着来说。
梅关道与西京道,一个胜在路平,一个胜在路近。如何抉择,其实还取决于渡江之后去京城的路线。这个中变化,亦是复杂。于是,李善德和苏谅紧盯着那张格眼图。
五日之后,三月三十日,两路重建起来的转运队,再次从化飞驰而出。这一次,李善德针对路线和转运方式都做了调整,两队携带着半熟的青荔枝,看它在路上能否自然成熟,为变质延后一点点时间。
荔枝园主人阿僮却嘀咕了一声,可惜了这么多荔枝。可在李善德那里,不到黄河心不死呀。不过,真要过了“黄河”,那倒是一件让人高兴的事,因为那至少说明离长安不远了。不管怎样,李善德满脑子只有荔枝转运的路线规划。
阿僮虽不明白李善德的意思,但能感觉到,李善德的情绪很是低落。于是她邀请李善德去庄上喝荔枝酒。李善德原本是要拒绝的,但无奈阿僮的热情,还是跟去了。
阿僮说的荔枝酒,选的荔枝都是三月的早熟品种,不能吃,只能酿酒。李善德一出现在酒窖前,人群里又一阵嘻笑。一个声音忽道:“倘若想让它不变味,可有什么法子?” 另一个声音立刻接道:“你别摘下来啊。” 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这话是当日李善德请教阿僮的原话。不想几天之内,竟传遍了整个从化,成为最流行的笑话段子。
阿僮给李善德盛了一碗荔枝酒过来,他喝了一口,“噗”地喷了。原来除了红曲、蔗糖之外,峒人是在荔枝坛里倒入了大量米酒。李善德心想,这哪是荔枝酒,分明就是泡了荔枝的米酒嘛。
李善德其实也好酒,只是很少有畅怀的机会。转运试验的压力太大了,他也想借机放松一下,一口气喝了三碗,整个人开始醉醺醺。他侧头发现那个昆仑奴在旁边,眼神直勾勾地盯着自己手里的碗。李善德笑道:“莫不是你也馋了,来,来,我敬你一碗酒!” 然后舀了一碗荔枝酒,递到他面前。李善德这一举动让昆仑奴大为震惊,急忙跪下道,“奴仆怎么能喝主人的酒呢?”李善德酒劲上来嚷嚷道:“什么奴仆!我他妈也是个家奴!有什么区别!今天都忘了,忘了,都是好朋友,来喝!” 强行塞给他一碗荔枝酒。昆仑奴战战兢兢地接过去,用嘴唇碰了碰,见主人没反应,这才咕咚咕咚一饮而尽。也许是酒精作用,这林邑奴忍不住发出一声尖啸声,似是畅快之极。也正是因为李善德这个敬喝荔枝酒的举动,后面关键时刻救了他一命,此话暂不表。
经过几轮喝下来,篝火旁的场面已是混乱不堪,所有人都捧着酒碗到处乱走,要么大声叫喊,要么互相推搡,伴随着一阵一阵的笑声和歌唱声。
在这一刻,他似乎忘记了忘记了自己未知的命运,忘记了长安城市的房贷,只想纵情歌舞,像当年一样跳一曲无忧无虑的胡旋舞。只见夜色之下,跃动的篝火旁边,一个胡子斑白的老头单脚旋转,状如陀螺,飘飘然如飞升一般。峒人们一边欢呼着,一边围在四周,像鸭子一样摆动身子,齐声高歌。
酒酣之际,阿僮道出了她这片荔枝园的来历,并再次劝说李善德还是别忙活那没法完成的任务。可这任务又怎么能说停就停呢,要知道长安还有他的妻女。于是李善德趁着酒劲再一次问众人,到底有什么办法可以让荔枝保鲜。可是等来的答案还是那句,“你别摘下来呀”。
到了第二天,李善德醒来之后,头疼不已,发现自己居然置身在广州城的驿馆里。一问才知道,是昆仑奴连夜给他扛回来的。一起带回来的,还有一小筐刚摘下来的新鲜荔枝。李善德这才想起来,自己忙碌了这么久,居然还从来没吃过新鲜荔枝。
六日之后,两路飞鸽都回来了。这一次的结果,比第一次好一些。荔枝进入味变期的时间,延长了半日;而且两路马队完成的里程,比上次多了两百里。有提高,但意义极为有限。所有的数据都表明,提速已达到瓶颈,五天三千里已是极限。
李善德又想到,如果朝廷举倾国之力,不计人命与成本,转运速度一定可以再有突破。因为他曾在《后汉书》里看到过,汉和帝也曾让岭南进贡荔枝,用的也是蛮力,据记载是“十里一置,五里一堠,奔腾阻险,死者继路,邮传者疲毙于道。”但这种方式由于地方上无法承受,因而贡荔之事便断绝了,因为那只是一个理想值。
李善德再次面临着失败,很不甘心,既然提速已经达到了极限,那只能从保鲜方面再想想办法了。他昏天黑地看了一天的文献书籍,从史书到各种农书,甚至是当地土书,就是想获得些许有用的信息,可……还是一无所获。
到了四月七日,阿僮派了个人过来,说她家最好的荔枝树开始过壳了,唤他去从化采摘。李善德叫上昆仑奴,又去了石门山下。到了阿僮荔枝园后,便和阿僮说他想放弃的想法,还帮着一起摘荔枝。他拿过一个木桶,伸手去摘,一口气揪了二十几个下来,但马上就没力气了。
周围峒人们都攀在树头哈哈大笑。李善德莫名其妙,不知自己又干了什么傻事。阿僮走过来,一脸无奈地说:“你们城里人就是城里人,这都不懂!我给你一把刀,干嘛用的啊?” 她见李善德仍不开解,恨恨扔过一个木桶:“你瞧瞧,这两桶荔枝有什么不一样?”李善德低头一看,自己这桶里都是荔枝果,而她的桶里,竖放着许多剪下来的短枝条,荔枝都留在枝上。
阿僮接着说道,“荔枝的果蒂结实,但枝条纤弱。你要只揪果子,早累死啦。我们峒人都是拿一把刀,直接把枝条切下来,这样才快。” 阿僮牵过旁边一根枝条,手起刀落,利落地切下一截,长约二尺,恰好与木桶平齐,让荔枝留在桶口。
李善德还在疑问,如此采摘那荔枝树岂不是要变秃了么。不曾想阿僮说道,“砍掉老枝条,新枝长得更壮,来年坐果会更多……你来这么久,没去市集上看看么?荔枝都是一枝一枝卖的。” 阿僮把木桶拎起来,白了李善德一眼。
这个时候李善德突然想起了一个训诂问题,荔枝荔枝,莫非本字就是劙枝?劙者,吕支切,音离,其意为斫也、解也、砍也。先贤起这个名字,果然是有深意的!
想及此,他突然一言不发地朝果园外面跑去,回到城内,顾不得多言,冲到苏谅面前大声道:“苏老,再贷我五百,不,三百五十贯就行!我有个想法。”苏谅无奈地摇摇头:“大使啊,可不是小老不帮你。之前两次试验结束后,是你自己说的,绝无运到长安的可能。你这又有新想法了?”
李善德道:“之前我们只是提速,总有极限。如今我找到一个保鲜的法子,双管齐下,便多了一丝胜机!” 然后他把离枝之事与“十里一置,五里一堠,奔腾阻险,死者继路,邮传者疲毙于道”的事对苏谅讲了一遍。苏谅索性把毛笔搁下:“此事我亦听过,可你想过没有?荔枝带枝,最多延缓半日,且无法用双层瓮,亦不能用盐水洗濯。两下相抵,又有什么区别。”
李善德不顾苏谅质疑,一把将毛笔夺过来,在纸卷上绘出一棵荔枝树的轮廓,然后在树中间斜斜切了一划,“我们不切枝,只切干!”然后他滔滔不绝地把筹划说出来。苏谅听罢,这一个嗅觉灵敏的老胡商,难得面露犹豫:“这一切,只是大使的猜想吧?”李善德却说,正因此,才需要验证一下。他恳求苏谅相信他。可苏谅对他说,“今天已是四月七日,即便试验成功,也来不及了吧?”但李善德却坚定地说,“这次我会随着马队出发!成与不成,我都会直接返回长安,对圣人有个交代。”
苏谅沉默良久,他经商这么多年,见过太多穷途末路的商人。他们花言巧语,言辞急切,妄图骗到投资去最后博一把翻身。可惜,他们嘴里吹出的泡沫,比大海浪头泛起的更多。然而,不知为何,眼前这个头发斑白、畏缩怯懦的绝望官吏,却闪着一种前所未见的粼粼光芒。最终苏谅下了决心,决定和他再赌一把,并还再添一千贯。只是这次苏谅不再要李善德去经略府领符牒了,因为这一次他要投李善德一个前程。这就是说,苏谅这次把宝押在了李善德的身上。李善德也知道苏谅这是想要吞下荔枝转运的差遣,他所谓的“报效”,无非是想要朝廷将一些事务交给大商人来办理,然后以折税方式补偿。
只是,李善德说:“我这法子成与不成,尚无定论,苏老这么有信心么?”只听苏谅说,“做生意,赌得便是个先机。若等试验成了再来报效,哪里还有小老的机会?”于是这个疯狂的想法就这么定了。
于是李善德和苏谅二人就一些细节开始商议,却不防屋外有人贴在门框上,正安静地听着。你道那偷听的人是谁?我们明天接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