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融：普光寨上遇外公
普光寨上遇外公
吴 融
我的外公是地主，读了很多书，深諳中国传统文化，精通“堪舆”。外公生前教育子女：“你们各自要努力用功好学，休要依靠祖业，再过二十年田地是人民所有了，知道吗！”外公说得对，后来果然天下大变，外公家的一切田产通通没有了。
1938年父母去世，正在合川读初中的妈妈臂带黑纱，眼含忧郁，路在何方？
外公傅春霖 (瓷板肖像，：春霖四十岁之肖像)
外婆
四姨妈
1938年，外公52岁，在岳池普光寨去世；2013年，我在普光寨上看见外公的尊容时，彻底相信了他是研究过“风水术”，仰观天象，俯察地理，能算天算地之人——也许是外公泄露了不少天机，所以英年早逝吧。
外公名傅繁沛，字春霖，祖上系客家人，早年自江西移民来四川。外公家是四川岳池县余家场的大地主，在岳池县城、余家场、黄桷湾、普光寨都有房产田产。外公的哥哥小时候腰部受伤成了残疾人，早死无后，本该两兄弟分的家产全归了外公一人。民国初年，外公曾任岳池县征收局长，时值军阀混战，外公辞职归隐，回到老家余家场。
被毁前的普光寨大寨门
被毁坏的大寨门
外公继承祖业，生活无忧无虑，他思想开明，只守祖业，不置田产，读书画画、喝酒吟诗、抚琴下棋，日子过得悠闲。外公信奉行善积德，每年收入都要拿出部分赈济贫民，家里常年养着数十个孤寡老人，还捐款修路架桥，创办的私塾除了子女们读书，也让族中贫困子侄免费入学。川东地下党负责人陈联诗（“双枪老太婆”的原形之一）和外婆家是隔房亲戚，外公积极支持他们的革命活动，派人给华蓥山游击队担去谷子、腊肉、咸菜。外公读进步书籍，家中楼板下面就藏着这些书。
外公在家博览群书后，1926年开始出川壮游，他和朋友相约，坐滑杆出岳池，到合川，换汽车抵重庆，再乘船过三峡顺长江而下，到南京、上海、海南、北京等地，观山看水，吟诗作赋，大开眼界，不亦乐乎。
笔者之子在普光寨
沛表哥在普光寨小寨门
1928年，外公出游归来，春节撰联手书于大门：“为西湖之游年方四十 自南海而还路绕九千”。外婆又怀孕，得一子，外公非常高兴，为其取乳名“南海”（可能外公认为这个儿子是自己到南海普陀山求来的吧）。
抗战期间，民不聊生，百姓四处逃难，外公带领一大家人迁到合川白菜园居住，子女通通送入新学念书。1938年，重庆遭日本人大轰炸，合川也面临危险，外公又携家人回到老家岳池普光寨。拖儿带女，多年在外奔波折腾，回乡又整修房子，外婆终因劳累过度，病倒去世，外公呕气万分，当年冬月突然中风瘫痪，不久也撒手人寰。
石壁上的镌刻
父母去世早，外公的七个女儿被坎坷的经历磨练得个个精明能干，且漂亮如花。我的妈妈排行老五，抗战时期在重庆考入武昌艺专学习美术，毕业后当老师，又调到重庆美协工作。我的六个姨妈都有出息，姨妈们的孩子有几十个，好多我都只知其名未见其面，这些表哥表姐表弟表妹散布在祖国各地工作生活。近年来先后退休，傅家的后人陆陆续续从四面八方回到四川岳池傅家的故居老宅寻访拜祭。
燃香祭祖
岳池余家场黄桷湾的傅家祖宅，以客家习俗建造，依坡面水，屋前是一个弯月形的人造水塘，进大门有戏台，几进大院有房百间，还有后花园、马厩等设施。站在祖宅前放眼望去，满目田土，曾经都是傅家的产业；
余家场上也有傅家的房屋和铺面，“楼外楼”是场上最洋派的建筑，陈联诗（“双枪老太婆”原形之一）夫妇就曾经借住在里面开展革命活动，还用外公的风琴教人们唱歌；
岳池余家场黄桷湾傅家祖屋
高崖之上的普光寨，四面绝壁，壁上镌刻“普光寺”“苍岩山”字样，筑有寨墙包围，只大小两个寨门可出入，易守难攻，利于防土匪，寨上筑高高的碉楼，傅家在寨上建有房屋，闹土匪时就搬上去住。寨上的“普光寺”曾经住有和尚，草丛里残留和尚坟、生基洞。
普光寨我去过三次。第一次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寨上还有人烟，住着一户傅家族人，种菜养鸡，柚子树上挂着果，孩子在欢跑，曾经的碉楼、八角楼都已倒毁，只余石基座淹没在杂草中；
第二次是在2013年，我与四姨妈、幺姨妈的几个子女驱车又回岳池老家。在黄桷湾祖宅大院里，闻声出来一个病怏怏的老妪，她自称是八舅的奶妈，把八舅带大，并说傅家对她有恩，很怀念曾经的时光，我们给她钱和食物，嘱她保重身体。
来到普光寨，见大寨门的石头已被乡人拆走部分，寨上没了人迹，长满杂草路已难觅，柚子树下落满果子，荒寂满目。走着走着我突然莫名其妙两脚发软一扑趴就跪了下去，恍兮惚兮完全没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事。片刻醒悟：叩拜祖先，必须的！
外婆此生留有一张照片，外公却没有照片，老人家长什么模样我们后人都不清楚，据说，四姨妈的大儿子长得有几分像外公。
老乡带话来，说住在小寨门外的傅祖辉（傅家曾资助过的族人）听说傅家人回来了，叫我们去他家，有东西要给我们。找到傅祖辉，他进屋拿出一块瓷板，说：“这是我保存的，一直在等您们傅家的后人来，好交给您们。”我接过一看，瓷板上是一幅肖像画，上面清清楚楚白底黑字写着：春霖四十岁之肖像。天啊，不得了，这瓷板画像是外公啊！亲爱的外公，您老人家就这样和我们相见了！激动得语无伦次，眼泪都滚出来了，简直不可思议，终于看见了外公的真实面容！不是梦吧？此前没有任何人提过此事，我们都不知道世界上还存在这样一块瓷板画像。
感谢老天有眼，外公的瓷板画像历经近九十年岁月，终于回到他的后人中间。这个瓷板画像应该是1926年外公出游，经过武汉时绘制的，遗憾的是瓷板已经破为三半，右边一半没有了，只余两半，外公面像是全的，但有些字已不全。我上网查找，看到有同样一块完整的瓷板画像，可以确认这样的瓷板画像是民国时期，“汉口荣康瓷业公司”绘制生产。看着外公的画像，我认为外公长得不帅，但有一种超凡的异像；
第三次回去是2014年。儿子回重庆探亲，正值中秋团圆时节，我和四姨妈家的沛表哥带着他去岳池。是日，天气晴朗，我们拿着月饼、水果和酒登上普光寨。大寨门上部完全坍塌，石梯前已立了一块石牌，镌刻着：岳池县文物保护单位“普光寺寨”，石壁上的题刻、佛龛依旧，寨上的草木肆无忌惮地疯长，老屋已被植物包围，我们在台阶下草丛间燃起香烛纸钱，叩首祭拜，烟云缭缭，思绪悠悠，念念有词：“外公，外婆，我们看您们来了……”突然，雷电大作，暴雨倾盆，我们赶紧跑到寨上一个破棚里躲雨，雨打柚子树，风狂草乱飞，天地浑沌一片，明明刚才还晴空万里啊，现在我们根本不能下山了，只能顺其自然，在寨上的风雨中等待，等待……终于看见傅祖辉拿着几把雨伞来了，他把我们接下寨子。回城路上，猛然有所悟：难道外公外婆留我们？不愿我们马上离开，在天之灵“泪飞顿作倾盆雨”！阿弥陀佛，匪夷所思！
七姨妈家的光辉表姐回忆，那年和葵表妹回普光寨，一上寨子就见一条青蛇从老屋那边梭过来挡在路上，吓得她们手足无措。我妈妈得知后的解读是：“祖先来看你们了！”在普光寨上多次遇到神奇事儿，萦绕于怀，终不得解。
又是一年清明时，魂牵梦绕是故土，远逝的亲人，魂归何处？
寨上残存八角楼的石基座
吴融：画里画外（点击更多链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