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元洛:《千年至美莫如诗》(新著)选辑(三)

李元洛:当代著名诗评家、散文家、学者、研究员,湖南省作家协会名誉主席,多所大学兼职、客座、名誉教授,中华诗学研究会顾问,《小楼听雨》诗平台顾问。出版《诗美学》《诗国神游一一古典诗词现代读本》《唐诗之旅》《宋词之旅》《元曲之旅》等诗学著作与诗文化散文著作约三十种。
摘自:李元洛著《千年至美莫如诗》,中国友谊出版公司二O二0年十二月版。

寄情于物 托物言志

——李贺《马诗二十三首·其四》

此马非凡马,房星是本星。
向前敲瘦骨,犹自带铜声!
中唐的诗人李贺,和英国的雪莱与俄国的莱蒙托夫一样,都只活了短短的二十几岁。生命短促的他们,仿佛是匆匆划过天空的流星,然而,他们却同是各自国度的杰出诗人,在诗国的群星灿烂的天穹,他们都有属于自己的永恒的星座。《马诗二十三首》,就是李贺这一颗诗国星斗所闪耀的一缕光辉。
“萧萧马鸣,悠悠旆旌”,在中国,战马的嘶鸣之声早就响彻在《诗经》的《小雅·车攻》篇中了。唐代写马的诗人比前代更多,杜甫就是其中突出的一位。他年轻时即写有《咏房兵曹胡马》,安史之乱期间作有《瘦马行》,漂泊西南时也仍有《病马》之篇。他专题咏马之作共十余首,质量之高自不待言,但仅从数量而论,李贺现存诗约二百四十首,他专题咏马和提及马的诗作竟有八十余首之多,占全部作品的三分之一。何以如此?这真是一个令人饶有兴味追索探寻的问题。《马诗二十三首》,是李贺的大型咏马组诗,其中的第四首如下:
此马非凡马,房星是本星。
向前敲瘦骨,犹自带铜声!
组诗是交响乐,一首诗犹如单弦琴。在这一篇小文里,我们只能去听单弦琴的独奏。
李贺(790年—816年),字长吉,郡望陇西(今属甘肃),福昌(今河南宜阳)人,家居福昌之昌谷,故世称“李昌谷”。他是唐宗室大郑王李亮之后裔,父名晋肃,曾官陕县令,早卒。李贺是中唐时极具艺术个性的杰出诗人,其作品以幽奇瑰丽寒峭凄清的特色,在中国诗歌史上独标新帜,前无古人,后少来者,宋人严羽《沧浪诗话》称为“李长吉体”。我们要领略上述咏马之诗的奥秘,还是要结合李贺的生平和他所处的时代,先行理解他为什么会对马情有独钟而写出了那么多的咏马之作。
马,是使人猛然见到即豪情陡生的动物,它既堪役使,复见用于交通,更可策之于征战。经过多年繁衍,内蒙古的“三河马”,甘、青的“河曲马”与新疆的伊犁马,乃我国并驾齐驱的三大名马。唐代战事频繁,除民间畜养之外,唐代的官马就多达七百万匹。李贺生于贞元六年(790年),这一年岁名庚午,在十二生肖中属于马年,李贺生肖属马,马年即是他的本命年,他这位多愁多病的书生,怎不对自己的生肖情深一往?何况古人认为超凡的人或马与星宿相应,而房星为星宿之名,古时象征天马。前文提到,李贺的远祖是大郑王李亮,他是唐高祖李渊的叔父,李贺虽已是没落贵族子弟,毕竟是皇家宗室,用今日的语言就是根正苗红的“红×代”,其潜意识中当然以此为荣。同时他又绝非纨绔子弟,7岁时即能写诗作文,18岁时携诗稿去东都洛阳拜谒国学博士韩愈,这位文坛祭酒读了他的“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开篇的《雁门太守行》,惊赞不已,一年后即携学生兼诗人皇甫湜去昌谷回访,身为文青的李贺当然喜出望外,即挥笔作《高轩过》诗以记其事,笔底波澜涌动的是他年少的豪情,表现的是他青春的胜概。
元和五年(810年),21岁的李贺参加河南府试得中后,又应韩愈之信嘱去长安应进士考试。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可能他因年少成名而遭人羡慕嫉妒恨,有人举报说他父名李晋肃,“晋”与“进”同音而应回避进士举,虽然韩愈出面作《讳辩》一文为其辩解,但在众多脑残者围攻压制之下,李贺终于未能应试而绝了仕途。元和六年(811年)五月,经韩愈等大佬力荐,经吏部考核,李贺得为“奉礼郎”。这是一个从九品的芝麻微官,主要工作是为皇室的祭祀提供服务,相当于底层的勤杂人员,这与李贺的才华与抱负相去何其遥远!两年后的元和八年(813年)他称病回家,次年便辞去这一要职,及至元和十一年(816年),尚未及而立之年的他便郁郁以终。传说天上白玉楼成,天帝召他上天去书写记文,这应是众生同情他而编造的神话。一千多年后,诗人余光中还写了一篇读李贺的文章,文题即是《从象牙塔到白玉楼》。
本文所赏读的《马诗二十三首·其四》这首诗,是所谓咏物诗。咏物诗要工于体物,切于状物,要穷物之情,尽物之态,对所咏之物的特征与形象作传神的描画。此诗就是如此,首二句以对句起(《全唐诗》第二句作“房星本是星”,不好理解,且与首句末构成对仗,此处据叶葱奇《李贺诗集》改),且首句为否定句式,次句为肯定句式,强调所咏之马之卓尔不群,接下来的两句则以由触觉而听觉的通感妙用,描绘出神骏的不同凡俗,超逸绝伦。重要的是,咏物诗除了工于体物之外,更要求入乎其内,出乎其外,寄情于物,托物言志,表现出诗人对生活独到的感受与认识,以及思想品格与精神怀抱。李贺这首诗既是写马,也是他本人的自喻,他的寓托之意,读者联系他的出身生平、才华抱负与坎坷不遇,不是均可以于言外得之吗?
当代新诗写李贺最为出色的,应首推名诗人洛夫的《与李贺共饮》。我在20世纪80年代之初撰文首介此诗,题为《想得也妙写得也妙》。全诗精彩纷呈,此处谨摘句和读者共赏:“岂能因不入唐诗三百首而相对发愁/从九品奉礼郎是个什么官?/这都不必去管它/当年你还不是在大醉后/把诗句呕吐在豪门的玉阶上!”
李贺有知,会不会欣然一笑?
编辑/章雪芳  核/小楼听雨  校对/冯 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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