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物最相思(第103章)

当李隆基斩杀高仙芝和封常清后,才突然发现,要找一个能接替他们驻守潼关、剿灭叛军的大将,并非易事。

思来想去,李隆基决定让突厥老将哥舒翰出马!哥舒翰出生于699年,此时的哥舒翰,已经57岁!

755年二月,哥舒翰从安西回京面圣的路上,突然中风,昏迷很久后才苏醒过来,却落下了半身不遂的后遗症。回到长安后,只好在家中养病。

哥舒翰以为他的军人生涯就此结束了,他成了一个衰朽的老人。

然而,在生死存亡关头,李隆基任命他为兵马大元帅,让他即日披上战袍,冲向潼关!

哥舒翰当然明白朝廷交给他的八万大军绝非安史叛军的对手,但他同样明白,他没有拒绝的权力,他必须出征!即使拖着病体,也必须出征!

这一天,当他吃力地爬上战马,带着浩荡大军离开长安时,和上次高仙芝、封常清出征一样,长安百姓再次涌向了街头。

突然,在攒动的人群中,有一个女子睁大了眼睛,紧紧捂住了嘴巴,脸上写满了震惊和绝望,她就是莲儿!

任王维和玉真公主再是隐瞒,纸终究包不住火,莲儿还是知道了!

这日,她听说老将哥舒翰要带兵出征,去的就是潼关,心里不禁一阵疑惑。她前些日子还听义母和阿爷说起,仙芝正驻守在潼关,既然仙芝在潼关,朝廷为何还要增派年迈的老将哥舒翰前往?莫非朝廷要把仙芝调往他处?带着一团团疑云,莲儿跟随汹涌的人流来到了长安街头。

忽然,她听到人群中传来一阵议论声:“老天可要保佑哥舒大人守住潼关呐!万一潼关丢了,长安城可就保不住了!”

“哥舒大人这么一大把年纪了,还要带兵出征,难道我们大唐就没有大将了吗?”

“听说原来驻守潼关的将军年纪轻轻,很会打仗,但不知怎的却被砍头了,真是作孽!”

当莲儿听到“砍头”二字时,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被狠狠剜了一刀,使出全身力气,一把抓住方才说话的老丈,声音发颤道:“这位老丈,你说原来驻守潼关的将军被砍头了,不知那位将军叫啥名字?”

看着这个神色惊恐的女子,老丈倒是吓了一跳:“这位小娘子,老朽听说将军好像姓高,名字倒是无从知晓。老朽年纪大了,耳朵不大好使,听错了也是有的……”当莲儿听老丈说出“好像姓高”时,不由瞪大了眼睛,紧紧捂住了嘴巴,胸口万箭穿心般地痛成一团。

她突然转过身子,朝人流相反的方向飞奔而去。她要当面问问阿爷,仙芝到底在哪里?仙芝是否还活着?凛冽的寒风从耳边呼啸而过,莲儿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不管不顾地只管一路飞奔,头发已经散了大半,被汗水浸透的鬓发湿漉漉地搭在两鬓,两条腿仿佛已经不是她自己的了。

她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刚才那个老丈一定是听错了!仙芝一定平安无事!当她看到王维的那一刻,一把抓住王维的手臂,似乎全身都在颤抖,嘶哑着声音问:“阿爷,仙芝现在潼关对不对?他人好好的,对不对?对不对?”

“莲儿,不是阿爷有意瞒你,而是实在不忍……莲儿,你要挺住!”王维一把搂住莲儿,不由想起了璎珞难产身亡的那一刻,那种失去爱人的痛苦,是世间最大的残忍!

“不,阿爷,我不信,我不信!仙芝到底在哪里?我要去找他!我这就去找他!”莲儿两眼通红,奋力挣脱王维的手臂,想要冲出门外,这就去潼关找仙芝!“莲儿,仙芝已经死了!”王维奋力直追,从后面抓住莲儿,朝她大声喊道。

一瞬间,王维明显感到莲儿的身子僵了一僵,仿佛被魇住了般,怔怔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王维正想扶她坐下,慢慢说给她听时,忽然,她似乎用尽了全身力气,从心底爆出一声痛到极处的嘶喊:“仙芝!”话音刚落,就身子一软,往后沉沉地倒了下去。

说时迟,那时快,王维一把托住莲儿,在她耳畔大喊道:“莲儿!”

风追着风,云堆着云,四野凄沧,草木含悲。莲儿做了一个梦,一个似乎没有尽头的梦。梦连着梦,梦套着梦,梦醒了还是梦。有些梦倏忽即逝,有些梦萦绕不去,如一条时而舒缓、时而湍急的河流,她像是河中的一片落花,不知漂向何方……

仿佛,是730年重阳节,在花萼相辉楼的望台上,秋风猎猎,吹拂在她发间。15岁的仙芝指着严整如棋盘的长安城,问她:“莲儿,你喜欢长安吗?”她眨了眨晶亮的眸子,一脸惊叹:“阿兄,我还从未见过这么大的长安城呢!”

仿佛,是735年冬天,在寿王迎娶寿王妃的婚礼上,20岁的他在人前谈笑风生,但看到她时却怔住了,倒是她俏皮地问他:“阿兄,你还记得上回答应我的事么?”他这才回过神来,从袖袍中变戏法式地取出一朵天山雪莲花:“莲儿,你就是世上最美的雪莲花!”在太液池畔的亭子里,当她笑问他可有心仪的女子当她嫂子时,他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莲儿,五年前,我就有了一个心仪的女子。此时此刻,她就站在我的面前!”

仿佛,是738年春夏之交,当长安的石榴花开得如火如荼时,23岁的他高冠博带,骑着枣红骏马,向她疾驰而来。新婚之夜,他问她:“莲儿,你知道这些年来,我有多么想你么?”她闭着眼睛微笑:“我知道。”他摇了摇头,在她耳畔低语:“不,你不知道。”

仿佛,是740年冬天,在西域一望无际的沙漠上,她走下马车,正在拢身上的斗篷,只觉得腰上一紧,就被他探臂揽到了马背上。“莲儿,坐稳了!”他策马扬鞭,眉宇间全是飞扬。她稳稳坐在他的马鞍上,看到前方旭日初升,照耀在山巅的皑皑积雪上,反射出一片奇幻瑰丽的光芒!

“莲儿,当地人说,很多很多年前,这里本无沙漠,有位男子思念远方的佳人,眼泪化成沙子,于是变成了沙漠。”

“你又胡诌了,尽会哄人!”她往他怀里缩了一缩,安心享受他的胡诌。

“莲儿,你看,那是什么?”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她看到前方的天山岩缝中,正绽放出一朵晶莹的雪莲花,在冬日阳光下熠熠生辉。他在她耳畔低语:“莲儿,这世上,只有雪莲花才配得上你的美!”

仿佛,是747年秋天,秋高气爽,秋阳宜人,他从安西回长安小住,陪她去西市吃她最爱吃的萧家馄饨。她轻轻咬了一口,汤汁溢满唇齿。他含笑看着她,她喂了他一个,问:“好吃吗?”他一脸满足道:“和你在一起,吃什么都是好的。”

仿佛,就在昨天,在通往潼关的官道上,尘土飞扬,寒风凛冽,她哭着去找仙芝。但汹涌而出的泪水使她看不清脚下的路。突然,她脚底一滑,眼前一黑,掉进了一个黑暗的深井。井水寒彻入骨,渗入她的四肢百骸,她拼命挣扎,却抓不住任何东西,只能任自己的发丝散为水草,眉睫凝成青苔,蚀骨的冰冷一点一点侵入她的身体和灵魂……

不知过了多久,从井沿上射来一束光,传来了那最熟悉不过的声音:“莲儿,我在这里!快把手给我!”她试图把手给他,但全身却虚软得无法动弹,她想呼他的名字,但费尽了全身力气,却只能气若游丝道:“仙……芝……”

“莲儿,你醒醒,义母在这里!”

“莲儿,不要怕,阿爷在这里!”

听到莲儿在床榻上的呓语,一直守候在她身边的玉真公主和王维不约而同握住了她虚弱的胳臂。莲儿昨天在王维面前仰头倒下后,王维忙请来相熟的郑郎中诊视。郑郎中替莲儿细细看了一番后,安慰王维道:“王大人,眼下寒邪最盛,令爱身子本就虚寒,哪里禁得起在这风地里跑了一路?加上急火攻心,一口气郁积在心里上不来,才撑不住倒下了。不过,好在令爱到底年轻,郑某给她开个方子,将这药用水三升煎至一升,每日早晚各服一次,卧床静养一些时日。若如此不能好转,只怕……”

“只怕什么?”王维心中一紧,急急追问道。

“请恕郑某直言,只怕令爱的病不在身上,而在心里。身病好治,心病难除。令爱此病固然和寒邪有关,根上其实是郁气凝结所致。大人好好劝导劝导她,将她心中郁气慢慢疏散开来才好。”

“仙芝……”莲儿似醒非醒,一直叫着仙芝的名字。两天了,莲儿一直这样昏昏沉沉。不是郑郎中的方子不好,而是莲儿压根儿就不肯喝。每次喂不了几口,便悉数吐了出来。

“摩诘,我倒是觉得,莲儿喝不进汤药,不是寒邪所致,而是哀莫大于心死。两天来,她口中呓语都是仙芝,只怕她一心想随仙芝而去。”同为女子,玉真公主太了解莲儿此时的心境。她明白,对莲儿来说,仙芝是她的全部,仙芝死了,意味着她的天塌了,她只想一心求死。

王维点了点头,眼神中掠过深深的痛楚。璎珞难产身亡时,他不也像莲儿这样,一心只求速心?“依我所见,既然让莲儿喝药已是徒劳,不如用艾灸温阳通经,待莲儿体内寒邪之症有所减缓后,再辅以汤药,你说如何?”

“好,我这便去请郑郎中。”

当郑郎中听了这个法子后,面露难色道:“艾灸需要去衣炙肌,且穴位在背后和腹部。若是男子,自然可以一试,只是令爱……”“这个无妨,请郎中告知穴位,我来为莲儿一试。”

“好,郑某这便出去准备。”看着忙前忙后的玉真公主,王维心里一阵感动:“持盈,你一夜不曾合眼,便是铁打的身子,也搁不住这样熬着。听我的话,待会给莲儿做好艾灸,你也好好歇歇。这里有我在,请放心。”

王维眼中的关切,玉真公主岂能看不出来?她忽然觉得,不知从何时起,他看她的眼神似乎有些不一样了。

正恍惚间,郑郎中走了进来,将艾灸和切成铜钱大小且刺了小孔的姜片端到玉真公主面前。玉真公主定了定神,开始为莲儿艾灸。

郑郎中在屋外说出穴位,玉真公主将姜片放在莲儿脖颈和肩胛之下的几处穴位上,在姜片上点燃艾条。青烟袅袅中,艾灸换了一柱又一柱。足足六柱之后,再换另一个穴位……

当做完腹部的神阙穴、气海穴,正想做关元穴时,莲儿额头上隐隐开始冒汗,脸上也比先前有了血色。待做完全部穴位后,玉真公主悬着的心终于舒了口气,抚摸着莲儿的额头柔声道:“莲儿,不要怕,你要勇敢地活下去。”莲儿嘴唇微微动了几下,玉真公主靠得更近了些,终于听出“我渴”二字,忙对屋外扬声道:“摩诘,快把汤药温了送来。”这一回,一碗药竟是顺顺利利喂了下去,喂到最后两口时,原本似醒非醒的莲儿却突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头埋在玉真公主胸前:“仙芝死了……”

玉真公主紧紧抱住莲儿,喜极而泣道:“莲儿,哭吧,把你所有的悲痛都哭出来吧!”

“义母……”

云舟也哭着扑到莲儿床前,紧紧搂住莲儿道:“阿娘!我想你!”

看着眼前哭作一团的玉真公主、莲儿和云舟,王维悲喜交加,走到玉真公主身后,轻轻握住莲儿瘦弱的肩膀,缓慢却不容置疑地说:“莲儿,咱们都要好好活下去,一定要亲眼看到为仙芝洗去冤屈的那一天!”

在755年除夕到来之前,哥舒翰带着浩荡大军,抵达潼关。他心中充满了荣耀,因为潼关事关整个大唐的命运;但他心中也充满了荣耀后的悲凉,因为他心里清楚,面对残暴强悍的叛军,潼关或许是他人生的最后一站……

756年正月初一,安禄山定都洛阳,自称雄武皇帝,国号大燕,年号圣武。

和有形的战场相比,人心也是战场,一个无形的战场。

从756年正月到五月,哥舒翰的军队始终不出潼关一步,安禄山的军队也始终未能踏进潼关一步,就连安禄山的次子安庆绪亲自率领精锐进攻潼关,结果也是铩羽而归。哥舒翰成功守住了潼关,安禄山的大军根本没有靠近长安的机会,而他的范阳老巢又在千里之外。战线过长,向来是兵家大忌。

与此同时,李隆基派朔方节度使郭子仪、河东节度副使李光弼率领大军翻越太行山,接连斩杀数万敌军,切断了叛军前线与范阳之间的交通线,形势越来越不利于安禄山。安禄山从一个虎视眈眈的征服者,渐渐变成了一头在洛阳腹背受敌的困兽。他必须尽快做出抉择:是坚守洛阳?还是撤回范阳?

大唐已经熬过了最可怕的寒冬,胜利的希望就像春草一样,大有燎原之势。

然而,历史总有惊人的相似之处。高仙芝、封常清的人生悲剧,也落到了哥舒翰身上。

在哥舒翰的运筹帷幄下,潼关固若金汤,哥舒翰对战场形势看得十分清楚,上疏李隆基说,唐军坚守潼关,叛军久攻不下,一定会军心涣散,众叛亲离。到时唐军趁势出击,则胜局可定,天下可定!然而,杨国忠却对李隆基说,眼下各地捷报频传,哥舒翰理应带兵冲出潼关,收复洛阳。说到底,哥舒翰其实就是胆小怕死。

“对,朕要收复洛阳!哥舒翰必须出关东征!”安禄山在洛阳称帝,对李隆基来说就是莫大的耻辱。如今被杨国忠一激,他愈发血往上涌,将压抑了半年的耻辱化为一声惊天动地的怒吼!他不知道,这声怒吼将毁灭潼关的十几万大军,也将彻底改变大唐的命运!几天后,当哥舒翰收到要求他出关东征的圣旨时,心头大惊,赶紧给李隆基上书,乞求收回成命。

然而,复仇心切的李隆基,哪里听得进哥舒翰的劝谏?他将哥舒翰的奏章掷于地上,怒容满面道:“再拖延不发,国法俱在,朕决不徇私!”

这句话浇灭了哥舒翰最后一线希望,也毁灭了大唐最后一线希望。大唐的命运似乎在这个瞬间注定了。残阳如血,看着一点一点隐没于群山背后的夕阳,哥舒翰的心也一点一点沉了下去。

就在他的脚下,就在这片土地上,高仙芝和封常清被一道圣旨就地处决,言犹在耳,尸骨未寒!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残阳彻底坠向西方大地,天地之间,只剩下黑黢黢的群山!

他当然知道,违抗圣旨的后果是什么!他也同样知道,出关东征的后果是什么!前方是千丈刀山、万尺龙潭,他随时可能粉身碎骨。然而,他和大唐帝国一样,已经别无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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