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木笛(三篇)||赵恺专栏
8月12日清江浦人家发表了胥全迎的新作《人物刻画与寓意思想创作的范本》,文中胥老师说:“被收入《中国新文学大系》的赵恺老师的散文《木笛》,又被列入2021学年国家小学五年级上册语文教科书,这已是第五次进入国家教科书了。”
众所周知,《木笛》是赵老师最重要的代表作之一,而鲜为人知的是,赵老师一共写了三篇名为《木笛》的作品。
01
南京乐团招考民族器乐演奏员,其中一名木笛。
应试者人头攒动,石头城气氛热烈——这是一个国际级乐团,它的指挥是丹麦音乐大师,这位卡拉扬的朋友长期指挥过伦敦爱乐乐团。
要求苛刻,竞争残酷,应聘者清一色中国乐坛高手,其中不乏或在海外深造、或在国际获奖的天才。其实,就是把报名者组织起来,也就可以成为一个实力强劲的艺术集团了,更何论选拔?
招考分初试、复试和终试三轮。两轮过后,每一种乐器只留两名乐手,两名再砍一半,二比一。
终试在艺术学院阶梯教室。
房门开处,室中探出一个头来。探身者说:“木笛。有请朱丹先生。”
声音未落,从一排腊梅盆景之间站起一个人来。修长,纤弱,一身黑色云锦衣衫仿佛把他也紧束成一棵梅树。衣衫上的梅花,仿佛开在树枝上。走进屋门,朱丹站定,小心谨慎地从绒套中取出他的木笛。之后,抬起头,他看见空蒙广阔之中,居高临下排着一列主考官。主考官正襟危坐、不苟言笑,那个态势,与其说是艺术检测,倒不如说是法律裁决。
主考席的正中,就是那位威名远播的丹麦音乐大师。
大师什么也不说,只是默默打量朱丹。那种神色,仿佛罗丹打量雕塑。半晌,大师随手从面前的一迭卡片中抽出一张,并回头望了一下坐在身后的助手。助手谦恭地拿过卡片,谦恭地从台上走下来,把那张卡片递到朱丹手中。
接过卡片,只见上面写着——
第一项 指定科目
在以下两首乐曲中任选一首以表现欢乐:
1,贝多芬的《欢乐颂》;
2,柴可夫斯基《四小天鹅舞》。
看过卡片,朱丹眼睛里闪过一丝隐忍的悲戚。之后,他向主考席深深鞠了一躬。抬起眼睛,踌躇歉疚地说:
“请原谅,能更换一组曲目吗?”
这一句轻声的话语,却产生沉雷爆裂的效果。一时,主考席有些茫然失措起来。片刻,大师冷峻发问:“为什么?”
朱丹答:“因为今天我不能演奏欢乐。”
大师问:“为什么?”
朱丹说:“因为今天是12月13日。”
大师问:“12月13日是什么日子?”
朱丹说:“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日。”
久久,久久,一片沉寂。
大师说:“你没有忘记今天是考试吗?”
朱丹答:“没有忘记。”
大师问:“你没有忘记今天是什么考试吗?”
朱丹答:“没有忘记。”
大师说:“你是一个很有才华的青年,艺术当懂得珍惜。”
朱丹说:“请原谅——”
没等朱丹说完,大师便向朱丹挥了挥手,顽强果决而又深自惋惜地说:“那么,你现在可以回去了。”
听到这句话,朱丹顿时拥出苦涩的泪。他流着泪向主考席鞠了一躬,再把抽出的木笛小心谨慎地放回绒套,转过身,走了。
入夜,石头城开始落雪。
没有目的,也无需目的,朱丹追随雪片又超越雪片,开始他孤独悲壮的石城之别。
贴着灯红,贴着酒绿,贴着作为一座国际大都会所应该具有的现代特征,朱丹鬼使神差一般走到鼓楼广场。穿过广场,他又走向坐落在鸡鸣寺下的南京大屠杀死难同胞纪念碑。
临近石碑是一片莹莹辉光,象曙色萌动,象蓓蕾初绽,象彩墨在宣纸上的无声晕染。走近一看,竟然是一支孩子的方阵。有大孩子,有小孩子;有男孩子,有女孩子,他们高矮不一,衣着不一,明显是一个自发的群体而不是一支组织的队伍。坚忍是童稚的坚忍,缄默是天真的缄默,头上肩上积着一层白雪,仿佛一座雪松森林。一个孩子手擎一支红烛,一片红烛流淌红宝石般的泪。
纪念碑呈横卧状,象天坛回音壁,又象巴黎公社墙。石墙斑驳陆离,象是胸膛经历乱枪。
顷刻之间,雪下大了。雪片密集而又宽阔,仿佛纷纷丝巾在为记忆擦拭锈迹。伫立雪中,朱丹小心谨慎地从绒套取出木笛,轻轻吹奏起来。声音悲凉隐忍,犹如脉管滴血。寒冷凝冻这个声音,火焰温暖这个声音。坠落的雪片纷纷扬起,托着笛声在天地之间翩然回旋。
孩子没有出声,孩子倾听。他们懂得,对于心语只能报以倾听。
吹奏完毕,有人在朱丹肩上轻轻拍了一下。
回头一望,竟然是那位丹麦音乐大师。大师也一身白雪,手中也擎着一支燃烧的红烛。
朱丹十分意外,他回身向大师鞠躬。
大师说:“感谢你的出色演奏,应该是我向你鞠躬。”
朱丹说:“考场的事,务请大师原谅。”
大师说:“不,应该是我请求你的原谅。现在我该告诉你的是,虽然没有参加终试,但你已经被乐团正式录取了。”
朱丹问:“为什么——”
大师略作沉默,才庄重虔敬地说:“为了一种精神,一种人类正在流失的精神。”
说完,大师紧紧握住朱丹的手。
朱丹的手中,握着木笛。
02
聪聪有一支木笛,一支出类拔萃的木笛。
手感细腻仿佛流水,质地坚实仿佛玉雕,声音辉煌仿佛油画。
这支木笛是母亲送给他的,是他五岁的生日礼物。
如此贵重的礼物,母亲没有钱买。母亲卖掉一对银镯,不够,又拿出多年饲养鸡鸭刈晒湖草的积攒。这对银镯与其说是器物不如说是文物——它是母亲的嫁妆,再之前,是外祖母的嫁妆。
母亲为聪聪买木笛,是因为聪聪爱木笛。
六岁那年,县文工团来村里演出,听说聪聪会吹木笛,就把他从观众中找出来抱到台上,请他吹了一支洪泽湖渔歌。那天,母亲坐在最后最边的位置上,侧着耳朵凝神倾听。聪聪熟悉那个姿势,聪聪平常吹笛的时候,母亲总是侧着耳朵凝神倾听。第一次上台,聪聪害怕。害怕,他就望着最后最边那个位置吹。望着母亲的耳朵,心里就不慌。吹完,聪聪向最后最边那个位置鞠躬。看见聪聪鞠躬,母亲急急站起,急急往台口跑。那天,她是全场唯一忘记鼓掌的听众。把聪聪抱在怀里,她哭了。别人以为她高兴,其实她伤心。伤心因为聪聪的木笛,是走村串巷的糖担子用的那种,一根树棒打几个窟窿,能算乐器么?
转瞬十五年,作为音乐学院的高材生,聪聪要进省演出了。
那是全省青年赛,在人民艺术剧院小剧场。评委当中,有一位从京城请来的木笛专家。专家参加过国际大赛,一曲罗马尼亚的《云雀》,他夺了金奖。他当评委,聪聪是在节目单上看到的。他的演出,聪聪是在电影电视上看到的。当年的倜傥少年,已然是白发苍苍的耄耋老人。
站在大幕后边,聪聪看见老人走进剧场,看见老人在评委席上坐下,看见老人缓缓戴上眼镜,缓缓打开节目单。老人打开节目单的时候,聪聪心里兀自一热——他想,他是在寻找木笛吗?
报幕是歌舞剧院的报幕,高雅的气质、娉婷的身材、磁性的声音,她的存在当维护人类对于自身价值的信心。宣布曲目,宣布演奏者姓名。就在报幕轻捷转身翩然退场的一刹,聪聪朝台下瞄了一眼。他看见老人眉头一颤,之后便抬起雪岭一般的头颅,微微眯上了眼睛。
聪聪知道白发在等待什么,知道这种等待意味着什么。
在一片澄澈智慧的宁静中,聪聪把木笛轻轻举起。
他的曲目是《母亲》。
嘴唇和木笛相接,他突然感受到母亲嘴唇的热力。那是一种回忆、一种呵护、一种命运;那是一种智慧、一种神秘、一种未来。于是,聪聪开始了他的演奏。
阳光从笛孔汩汩流出。
湖水从笛孔汩汩流出。
梦幻从笛孔汩汩流出。
手指上下起伏,仿佛跳动在湖面上的银鱼。
从第一个乐句开始,聪聪便抬眼寻找,他寻找最后最边那个坐位,寻找坐在那个坐位上的母亲,寻找母亲那只凝神倾听的耳朵。
今天,那个坐位空着。
坐位空着,聪聪却并不以为它空着,他理解那种“空着”是等待、是接纳、是共鸣,他仿佛看见那个坐位上依然侧着一只凝神倾听的耳朵。
他望着那只耳朵,仿佛依然为它演奏。
演奏完毕,他依然向那个坐位鞠躬。回答他的,是全场那大湖涌潮一般的掌声。
站在大幕后边,他看见老人在评委席上举起得分牌。那个分数,是那天老人亮出的最高分。
之后,老人找到了聪聪。
老人说:“孩子,你吹得真好。”
聪聪答:“今天,我是在为母亲演奏。”
老人问:“老人在哪里?”
聪聪答:“去年去世了,今天是她的周年忌日。”
老人说:“要是听见你的演奏,她当为你骄傲。”
聪聪答:“可是,她毕生也没有听过我的演奏。
老人问:“为什么?”
聪聪答:“母亲失聪,她却把准备治耳的积蓄买了木笛。”
对话之间有泪水滴落笛上,莹莹地亮。
03
人到七十,该着手告别人生了。作为制笛者,我将以我的作品与世诀别。
此生作过多少笛子,我记不清。堪称光荣和骄傲的有两件,一件是邻村一个后生用我的木笛演奏乡间俚曲,一阕《小河淌水》从县里到州里,从州里到京城,最后一直晶莹潺淙地流淌到世界青年联欢节,还和才旦卓玛一道获得了金奖。第二件是为维也纳爱乐乐团一位单簧管演奏家制作的。这位老人风尘仆仆不远万里来到东方的深山,说是不亲眼看一看这种不可思议的声音究竟是怎么雕刻出来的他死不瞑目。木笛做好,出三千美元,我摇头。他出五千,我还是摇头。老人茫然不知所措。我从他手中拿过木笛,在第一个笛孔左边用英文刻上他的名字,右边用中文刻上我的名字,一分钱不收,送给他了。他用那支木笛参加维也纳新年音乐会,演奏了著名的《蓝色多瑙河》,还给我寄来了演出照片。
制作木笛可以用不同的材料,但上佳的材料是响树。响树十分珍贵,十分罕见。不高,不大,貌不出众。颜色黑中带紫,质地细柔得好象雨花石。响树对于声音具有特别的禀赋,雀鸟从上空掠过,树叶作玉盘叮咚。叩击树干,则以金属声回应。枝干纤细弯曲,要觅得一截适宜制笛的材料,真好比大海捞针。
风雨雷电,峻岭险峰,我一棵树一棵树地寻觅过去,如是者三年。第三年岁末,在最后一座山岭的最后一条沟壑里,终于找到辞世之作的理想材料。这时的我,已然是心力交瘁、唯存一息,仿佛一个从炮火中爬出地狱门槛的血肉之躯了。
足不出户,夜以继日,制作又是一年。凿就最后一孔,我砰然仆倒在地,随即进入涅槃一般的沉睡之中。
择就一个秋高气爽的时间,择就一个依山临水的空间,试笛近乎神圣庄严。在那个独特的时间和空间里,意外遇到一个小姑娘。那是一个山间常见的牧羊孩子,孩子很小,大概也就七八岁。看那模样,与其说是牧羊,倒不如说是和一群姊妹在玩耍嬉戏。估计她的家不会很远,说不定就在哪一片浓密的树荫里,说不定就在哪一尊山石的脊背后。她的羊很乖,它们既拉开距离又保持距离,在一片阳光弥漫的林隙间静静吃草。
我暗自庆幸和孩子的邂逅。因为这样,我的听众之中,就既有高山,又有流水,还多出一双高山流水生出的耳朵了。
在一条小溪边坐下,拿出木笛准备演奏,孩子也静静向我走来。静静走来,静静在小溪的另一侧坐下,双脚浸在软玉一般的溪水里。小溪很细,细到孩子和我隔岸而坐象是促膝交谈。
孩子脚踩石子,手托下巴,认真严肃地问我:“你会吹木笛吗?”
我说:“我会吹木笛。”
她说:“妈妈给我讲'快乐’,我不懂,你会吹'快乐’吗?”
我说:“我会吹'快乐’,我这就吹给你听。”
于是我吹了一个乐段。
吹完我问:“你都听到些么呢?”
孩子说:“我听到太阳在天空走路,银鱼在趾间碰撞。我听到一头小鹿眯着眼睛,在阅读一首写在蝴蝶翅膀上的诗。我听到羊头左边的犄角向右边的犄角讲述森林的故事……”
我说:“孩子,这就是妈妈所说的'快乐’了。”
她说:“妈妈给我讲'忧伤’,我不懂,你会吹'忧伤’吗?”
我说:“我会吹'忧伤’,我这就吹给你听。”
于是,我又吹了一个乐段。
吹完我问:“你都听到写什么呢?”
孩子说:“我听到狼的眼睛盯着兔子,猎枪的眼睛盯着狼,我听到猎枪子弹埋伏在枪膛里的磨牙声。我听到风的哭泣,云的落泪,我听到闪电在黑云背后抽出利剑,利剑刺伤了一只鹰的翅膀……”
我说:“孩子,这就是妈妈所说的'忧伤’了。”
说完,孩子仿佛罗丹的《思想者》一般认真陷入了沉思。
在一片苍翠欲滴的寂静中,孩子突然发问:“你会吹没有声音的声音吗?”
这一下把我问住了。
我说我不会吹没有声音的声音,并随口无心反问:“你会吹吗?”
万万也没有料到的是,孩子居然用她那充满稚气的声音平静而又自信地回答:“你听。”说完,他从怀里掏出他的木笛来。当然,首先应该说清的是,那不是一支真正意义的木笛,而是一支木棒,一支精巧别致的木棒,一支剔透玲珑的木棒——木棒和音乐之间,能够产生什么联系呢?
唇含笛口,指按笛孔,随着指尖的起落,发辫的摇摆,孩子执着专注地投入了她的演奏。
在无声之声中,我听到快乐,我听到忧伤,超越快乐忧伤,我听到来自天国的神曲。
那天我作了一个梦,梦中我变作一棵混沌未凿的响树。
2000.3 洪泽湖畔
作者简介
赵恺,祖籍山东,1938年出生于重庆,1955年毕业于南京晓庄师范后在苏北淮阴生活至今。创作以诗歌为主,兼及散文、小说。曾多次参加中国作家代表团的国际文学活动。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诗刊》编委,江苏省作家协会顾问。一级作家,江苏省劳动模范,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