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散文】曲终人散

夜越发地深窈时,下起了雨。淅沥声中,有丝缕小风扶摇而过,尘嚣便渐渐淡了,远了。又听到报恩寺的风铃,一声一声,清脆,悠扬,停停歇歇地,直撩人心境。事实上,每个落寞的夜晚,都能听到那声音。就像每次回忆时,都能听到远方那隐微的钟响,沉雄而宏阔──于是,又一次想起那些已然遥远的岁月,那些热血沸腾、纵情高歌的日子。想起那些青春飞扬的脸,那些激情浪漫、意气风发的话音。

那是我最可宝贵的四年大学。

记得那时,经常和朋友们聚在一起,谈诗,谈文学,谈时代,谈自己肩头上,或许会荷着的所谓责任。那时,我们想的说的,总离不开社会、时代、人生。我们大声地争辨,开怀地畅笑,理直气壮地愤世嫉俗。指点激扬,纵横捭阖,大有天下滔滔,舍我其谁的架势。说到激动处,禁不住胸口一紧,热血上涌。

而现在,除了看足球,谁也懒得再那样激动了。偶尔翻动那时的相册,看着照片上的自己,瘦瘦小小的,头却一律高昂着,表情严肃深沉,有种敢为天下先的豪情。再回过头来,实在不敢相信,现在的自己,与那时居然还能有着这样的联系。

然后,大学毕业了,分配工作了。朋友们也星云四散,各自西东了。沧海桑田,大学时的种种记忆,便如苏东坡先生当年所说的“春梦”那般,被淹没在生活的泡沫里,了无影踪了。海阔天高,却终究无波无澜;路途漫漫,也确乎无风无雨。只有种种的人事,在身心灵魂里,进进出出。再然后,昔日的同窗们,都有了各自的差使,各自的心事。有的刚刚结婚,有的则早已离了;有的已功成名就,腆着便便的大腹,有的则正四处奔波,被那“名利”二字,弄得焦头烂额……凡此种种,多是当初想都不愿想的。而当初的种种,现在怕是连做梦,也都不敢奢望、奢想的了。

前几天,碰到一位老同学,竟差点儿没认出来。头发秃了一半不说,额头上,也早勒着了一道道皱纹;脸颊瘦削,说话吞吞吐吐地,给人半大老头儿的感觉。问他分别后的经历和感受,早没了当年的雄俊风姿,只是说累。我知道,在这“累”字后面,隐藏着多少的悲哀和无奈──失去了仗剑天下的自由,也失去了渴望飞翔的翅膀,而被一纸合同,铆在自己并不情愿的工作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耗损着自己的心智和才气。

望着他那委委琐琐的脸,黯然无神的眼,心里禁不住酸酸涩涩的。老友相逢的喜悦,顿时荡然无存。

而在他眼里,我又是一副什么样的嘴脸呢?想也不敢想了。

凭心而论,我们都还算得上幸运的人。生活平静平安,没有遭遇战争,也没有碰到意外伤害,没有得上血癌,也还没机会沾染“艾滋病”。我们可能缺钱花,但要看和谁比了。我们可能无权无势,可那不正是当年被我们视作“粪土”唾弃过的么?自己的小家,妻子和孩子,加上温馨的小日子,虽不说功德圆满,一切都还过得去吧。虽然偶尔,也会想想曾经的满怀豪情,曾经的纷纭意绪,想想花园洋房,宝马香车,也想想巴黎纽约,一掷千金。可一旦面对众人的生活,便又觉得无所谓了──大家不都这样过着么?

只是,偶尔的夜晚,回想起当初的风起云涌,当初的雄心壮志,心里仍禁不住有隐隐的伤怀,和痛。

“早岁哪知世事艰,北望中原气如山。”陆放翁的哀叹,在此时想来,格外能摇震人心。置身社会,才知道,少年时脱口而出的那些“拿云心事”,那些飞扬的神采和风发的意气,居然离生活这样远。“川阅水以成川,世阅人以成世。”这是一种退化,抑或悲哀?那种种忘情的欢唱和痛饮呢,那种种披坚执锐的渴望呢,那种种舒旷开怀的气盛胸壮呢?它们,难道都消失在如流岁月的磋磨中,消失在朝来夕去的阳光里了?

习惯了单位领导的气指颐使,也能言不由衷地,与同事和平共处,打发掉一天天的工作。下班铃一响,就去菜市场,一本正经地和菜贩子侃价,“两两计较”。然后,三杯两盏“跟斗酒”,守着方桌子或“方盒子”,等待睡意和梦神的来临。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然后,浮云苍老,心境也便如冬日的大地,寂寥了,平淡了。再然后,自己就是“世俗”的一部分了,自然没理由再“愤嫉”什么了。就像身怀绝技和壮志的侠客,游走江湖,却只见山峙川流,鸟啼花放,大道青天,波澜不兴。先前料想的风云际会、纵横决荡、慷慨悲壮,如此种种,竟都杳如虚空。英雄无用武之地,连“孤独求败”也没有可能,只好拔剑四顾,抚膺长叹,满怀凄苦、落寞和茫然。

这,又是怎样的哀痛和伤恻啊。

“是我们改变了世界,还是世界改变了我和你?”沉沉夜幕中,不知道是谁在问,也不知道该去问谁,但我明白,无论问谁,答案都是不可能有的──那已然远逝的过去,就像一场意兴阑珊的晚会,曲终了,人散了,虽则余香犹存,余韵宛在,但一切,都只能是斑驳的回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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