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倌儿戴着红缨帽

十来岁的时候,我的理想是当一个“车倌儿”。

  车倌儿是给生产队赶大胶车的。春天往地里拉土送粪,秋天从地里往回拉庄稼,冬天到几十里外的火车站给社员拉煤。一年四季坐在大车上,甩着皮鞭,哼着小曲,好不自在。

  车倌儿有队里发的劳保:一顶里外全是毛的羊羔皮帽子,一身皮袄皮裤,还有一双毛嘎蹬(毛毡做的靴子)。这是那个年代中国农民唯一能够享受福利待遇的行当。因此,在当时的农村,能当上车倌儿的有两种人,一种是生活贫困受照顾的,一种是和队长关系好的。

  小时候,我曾有过几次坐大胶车进城的机会,或是打一斤煤油,或是买二斤盐。在第一次得到车倌允许跨进车厢的一刹那,有心花怒放的感觉,比我后来参加工作头一回坐212吉普车都感觉好。

  车倌有各种各样的性格。有的默默不语,除了偶尔用鞭子抽一下偷懒的牲口之外,一双呆滞的眼睛总是盯着路面。他不开口说话,坐车的人也不敢说话,气氛极为沉闷。而有的车倌儿是一路骂个不停,好像有发不完的火、生不完的气。他骂的对象,是那三个拉车的牲口,走得快了他骂道:“驴日的,抢什么,抢孝帽子去呀?”走得慢了他骂道:“狗杂种,一天吃上二斤煮黑豆,给老子打不起精神?”仔细一想,他这不是骂自己吗?但这是他的专利。他曾咬牙切齿地对驾辕的大洋马说:“再不好好走,爷爷今天就把你送进'死马行’!”“死马行”是杀马的地方。头回听他骂这话,我大吃一惊,把这大洋马杀了,回来时咋办?后来才知道这只不过是他的口头禅,他不仅不敢杀马,连皮鞭业舍不得用,他很爱惜这几匹骡马。坐大胶车最舒服的感觉,是夏天麦收时节,车上装起高高一垛麦子,人坐在上头,软软和和,晃晃悠悠,躺在上面看着蓝天白云往后跑,有孙悟空腾云驾雾的感觉。

让车倌儿最神气最出风头的事,莫过于住车马店。车马店的墙上写着“车马大店,茶水方便。”进了院子卸了车,拴好牲口添上草料,车倌就大声吆喝道:“店老板,炖豆腐,锅贴子!”其豪迈不亚于我们今天在小城饭馆里吆喝服务员张扬气势。

于是,店老板匆匆提上一壶酽酽的砖茶,大家伙就围着煤油灯抽旱烟,喝砖茶。天上一句、地下一句地吹腾起来。如果店老板是个女的,车倌儿们的音量就提高了八度,不时还夹进些打情骂俏的内容。

  吃饱了,喝足了,吹够了,车倌就铺开羊毛毡,盖上黑油油的被子,一倒头就鼾声大作,一个亮似一个,半夜起来猛尿一泡,自然忘不了给牲口添一回草料。

  冬天下了雪,车倌儿就不出车了。他的孩子就戴了大皮帽,穿了毛嘎蹬,和我们在冰雪上玩耍,那身装束,让我们嫉妒得要命,大家就编了顺口溜骂他:“骡子驾辕马拉稍,车倌儿戴着红缨帽,一上坡,绷断套,两边的轮胎都放炮,气得车倌儿没法闹,揪了根秋毛就上吊。”车倌儿的孩子与我们一般大,也不气不恼,跟着我们一起叫唤。

  有一回,我又坐了车进城买东西,坐着无聊,不知不觉就把那首顺口溜给唱出来了。车倌儿稳稳当当停住车,提猴似的把我从车上扔下来,在我屁股上抽了两鞭杆,边抽边说:“骂我娘老子行,骂这话不行!”抽完又把我扔在了车上。

两鞭杆的惩罚,让我进一步加深了对这首童谣的记忆。许多年后我搞起文艺创作时,将它抄写在了我的日记本上,命名为:倒霉的车倌儿,自以为画龙点睛之笔,也算抱了两鞭之仇。(1999年)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