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稞青稞(20)

南杰的心中升起了一股暖流,类似于牵挂,想念。这应该是第二次。第一次是前一阵,青冈交给他一本书,里边夹着一张纸,上面是小楷写的一首诗:君住江之头……

红石崖附近的岔路口,远远地看到了一匹马,如一团火焰,在一朵白云下,向着卓尼疾飞。渐行渐近时,南杰看到一匹全身通红的蒙古马,虎狼一般扑过来。

看到南杰嘉波、江措大头目和自己的两个戈什,四老爷惊得差点从马上掉下来。他闭着眼睛冲过去,可怜的四老爷此时必须孤注一掷,后面掉脑袋是后面的事,此时绝对不能停下来。可是冲了一箭远,他胯下的坐骑突然嘶鸣着站立起来,一扫尾巴就把主子抛下马去。它咴咴地叫着,五体着地,满地打滚儿。这时,褡裢里的银子被甩出来,像一场骤降的白雨纷纷落地。这些卖了烟膏换来的银子是要去松潘买枪的。

天上的四老爷从地上爬起来,蒙了。他恼羞成怒,拔出腰上的剑,朝着马挥舞,一只马蹄带着血抛向半空中,又掉在了四老爷的怀里。那匹马长鸣一声,浑身抽搐着,翻滚着,哀号着,卷起蔽日的黄土。尘埃落定后,马终于筋疲力尽,一双眼睛吧嗒吧嗒地看着它的主人,淌下泪来。

四老爷扔开怀里的马蹄,长号着扑在马身上,捶胸顿足。他心疼死了,恨不得断足的是自己。索郎四老爷感觉到从身后围过来的人近了。不能悲伤,一个堂堂男人,卓尼领地的世袭大头目,卓尼嘉波的阿古,不能为了一只马蹄掉眼泪。

他得马上想出狡辩的理由。

这次他用的是转移视线法。他哗地站起身,气急败坏地抽出剑,指着江措大头目,说,我的坐骑怎么见了你就要上天入地呢?我知道这是你驯出来的马,比你生出来的儿子都听你的话。你再给他个口令,让它骑在我四老爷头上吧,让它张开嘴把我四老爷吃了吧!

江措大头目面无表情。他仿佛看着远方,若有所思。南杰嘉波冷笑着说,索郎大头目,头大的不是头人,声音高的不是歌手。不要说马,说点别的。咱卓尼川的水土好啊,地上又长出银子了?

绕不过去了,索郎四老爷嘿嘿两声。冷笑着说,皮火筒的声音再大,也按在人的手底下。在咱卓尼川,儿子比老子大!

南杰嘉波说,在官寨的炕头上你是我的阿古,可是在卓尼川,我是你的嘉波。咱们现在没必要说谁是谁的老子谁是谁的儿子,咱们说这一地的银子。

索郎四老爷梗着脖子说,我去狄道抢了新建右军的银子。他们抢我们的树,我们当然应该抢他们的银子。谁吃了我卓尼的谁给我吐出来!他向他的两个戈什挥了一下手说,把银子捡起来,交给官寨的银钱总管!啧啧,四老爷的话像刀子劈在木头上,一个字一个牙印儿,跟真的一样。

南杰嘉波说,这些大洋是朱扎九旗男人们身上的血,女人眼里的泪,是我卓尼川世风日下的罪恶渊薮——一听“朱扎”两个字,他的大胡子哆嗦了,胡子上的银铃子叮当作响。索郎四老爷用眼睛瞟他的两个戈什,戈什低下头去。天上的四老爷的心咣的一声就掉进裤裆里。

南杰俯身抚摸着受伤的马,抹着它眼里的泪水,说,索郎大头目,你都容不下你胯下的一匹马,你怎么做十二掌嘎四十八旗一万户卓尼领地的大头目?

事到如今,头上的角再硬也硬不过斧头了。

索郎大头目一不做二不休,拧着木斗一般大的脑袋说,南杰侄儿长大了,在索郎阿古的肩膀上长大了,快快磨刀,削你亲阿古的吃饭罐子吧!

南杰嘉波说,割你的脑袋是我的不孝,不割你的官职我对卓尼川的属民没法交代!

割职不割脑袋?索郎四老爷心里有数了。可是他不依不饶。我索郎本来应该是卓尼嘉波,结果帽檐子改成了鞋拔子,如果大头目也不让做了,爷还活着做什么?他把一颗多脑杵在南杰侄儿跟前,说,动手吧——死猪躺在案板上了。

南杰嘉波对身后的门兵说,赐剑,既然索郎大头目这么想死,就成全了索郎大头目,让天上的四老爷回到天上去!

索郎四老爷动作夸张地从腰上拔出剑来,在空中划出漂亮的弧线,把正午的一段阳光割得支离破碎,唰唰唰地响。

所有的人都闭上了眼睛。

他把自己头上的毛发,脸上的胡子,瞬间削了个精光。那些花白的头发,会长出银子的胡须,转眼被风刮走了。他喊着,此毛,身外之物,嘎嘎嘎!

他在剑刃上照了照光溜溜的脑袋。

他拽下腰带,用火烧成灰,捂在马的伤口上。他嘴里嘶嘶噏动着,嘴里说着乖乖,乖乖,他确实是心里在疼,抓了眼泪鼻涕抹在马身上。他满心的悲伤啊,从怀里掏出酒囊,一口气喝扁了,打了一个响亮的嗝儿。

他说,南杰侄儿啊,我得给南赡部洲留下一点声音。在河州城里逛八坊时,我听人说古今,说的是一个汉子,刀子架在脖子上临死时说了一句话,我听得是特别带劲。四老爷我心想啊,哪天我四老爷离开南赡部洲时说上这么一句话,也不枉此生。于是他摆了个马步,晃动了几下大脑袋,银质大耳环把腮帮子敲得生疼。他怒吼道:有心杀贼,无力回天,死得其所,快哉快哉!

索郎四老爷一连说了三个“快哉快哉”。仿佛身前事处理完了,他看了一眼南赡部洲,咬着后牙槽,把一颗潦草的脑袋再一次伸给南杰嘉波,说,动手吧,我南杰侄儿不成全我我死不瞑目!

南杰嘉波拔出剑,哗的一声,在空中划出一道闪电。还没有挨着索郎大头目的脖子,四老爷应声倒地。

嘻嘻嘻,一个女人在笑。南杰一回头,愣住了。

23.青稞

南杰给这个女人取了个名字叫青稞。

青稞住在小经堂旁边的客房,青冈住进阿妈的木楼。阿妈咬牙切齿地说,天杀的四老爷捡个什么回来不好,偏偏捡回个汉族女人!

南杰嘉波不像过去对青冈视而不见,而是在躲闪。青冈想迎上去对他说什么时,他马上走开了。他知道,四老爷从金城带回青稞,是青冈的主意。

这个娘乃节,船城里多了一个女人,空气中氤氲着一种神秘气息。身着盛装的女人们脚步很轻,卓尼大寺的经筒嗡嗡嗡犹如一片低飞的蜜蜂,连洮河水也流得敛息静气。到了夜晚,人们坚信,总会有一些祈盼的事情发生。官寨的高墙外燃起冲天的篝火,锅庄舞跳起来了。青冈和青稞手拉着手跳跃着,一个欢快一个羞涩。青稞并不是一个漂亮女人,但她是从外面来的,她的清新雅致,让人感觉在哪里见过似的。卓尼嘉波的两个女人如此亲密,带给船城人无比美好的想象。官寨的木楼上,南杰嘉波和嘉波阿妈向着跳舞的人们招手,青冈和青稞仰着脸看着她们的心上人,整个南赡部洲的天空豁然开朗。一切都是那么祥和,繁星满天,河水淙淙,青稞小麦豆子胡麻芫根蕨麻虫草,牛马羊猪鸡獒兔獭虎狮熊豹鹰鹫雁雀,万物生长。

阿妈端详自己的儿子。从儿子的眼神可以看得出来,南杰爱这个女人。这个女人跟前面的太太不一样,跟青冈不一样,跟嘉波阿妈见过的所有女人都不一样。又一个危险逼近,嘉波阿妈又牙疼了,她捂着下颏,冷笑着说,我的嘉波儿子爱上的女人,都会挂在一句诗上。

 

看上去一切都是安静的,缓慢的。小经房里一对影子,说不完的话。

阿妈伸出手摸着青冈的脸说,娃儿,你受委屈了。

青冈抓住阿妈的手说,阿妈你真傻呀,我怎么能受委屈呢?卓尼川有多少碉楼,有多少牛毛帐篷,卓尼川有多少男人女人,哪个女人不爱卓尼嘉波呢?可是哪个女人能像我青冈一样,离嘉波没有一肘的距离。我给他穿皮窝子,穿獐子皮翘尖靴,穿袍子系腰带,我给他端汤添茶,给他填炕暖被,他受了风寒只有我可以把手放在他的额头上——阿妈啊,从我第一次看见南杰的那天起,我就想了个法子,我女扮男装做乌拉,我混在朱扎的兵马里去沙楞码头,就是想看到南杰嘉波啊!谁侍候老爷我都不放心,凉了热了,软了硬了,薄了厚了,谁都不会像我,了解自己身上每根毛发那样了解南杰嘉波,像对待自己的心肝那样对待南杰嘉波——

嘉波阿妈的脸上一直淌着泪。她抱住青冈说,可怜的娃儿啊,以后的路还很长,路上不仅有凤毛菊更多的是荨麻草,娃儿啊,有再多的苦也要咽下去,你是卓尼官寨的女人啊!

嘉波阿妈拉起青冈的手,几步就到了楼下的小经房。小经房的门开着,竹索其玛才换了新鲜的五谷,金黄灿烂。看到南杰和青稞,阿妈还是愣住了——多么好看的两个人啊,天设地造的一对玉人。说什么都是多余的,阿妈只得直截了当。阿妈把青冈往南杰跟前一推说,我是嘉波阿妈,我有一句话必须说,有了新的女人也不能冷落旧的女人。卓尼土司官寨五百年十九代,有过近百个太太,都不得厚此薄彼。

轮到青稞愣住了。

南杰、青冈和青稞脸上都现出难色。嘉波阿妈装着没看见,继续说,南杰是卓尼嘉波,娶多少个太太他说了算,我们藏人讲究,谁家锅台上也不怕多一只木曼。青冈在先,青稞在后,山高高不过天,青冈是大的,就这样!

青冈挣脱阿妈的手向后退。从青稞惊诧的表情,南杰尴尬的表情,青冈意识到,原来有了青稞就不能有青冈!她的眼睛在他们的身上转换,天哪,他们一对璧人,一个江之头一个江之尾,江之头和江之尾合在了一起,他们就是整个的一条江,不能有别人!

青冈喜欢南杰嘉波,因此南杰嘉波喜欢的就是青冈喜欢的,青冈也喜欢青稞。难道他们中间有了青冈就太挤了吗?这让青冈怎么办呢?青冈不想让南杰看到她的眼泪,她转身逃也似地离开,一头扑进那扎那,除了那里她不知道应该去哪儿。厨娘正在烧茶,青冈接过木勺,扬茶,眼泪不断地流。厨娘吓得赶紧圪蹴在地上,往炉膛里添柴,火太大了,茶从锅里溢出来。青冈终于哭出声来,她扔下木勺,抱住厨娘失声痛哭。厨娘喃喃地说,又不多你一个,你怕什么?

青冈闯进小经堂,眼睛看着青稞,吧嗒吧嗒地掉眼泪。这是青稞进卓尼官寨以来,她们第一次单独面对。

青稞妹妹,南赡部洲这么大,盛下青稞就盛不下青冈,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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