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套平原(66)
义和隆的人愤怒了,就是因为这个该死的唐富贵,亮水和铁锤被抢走了,老额吉一直昏迷,只有进的气没有出的气,酥媳妇又差点把自己吊死,不拾掇了他天理不容。女人们说把唐富贵骟了,让他不再敢祸害女人。可是谁来下手呢,推来推去大家说苟五蛋就是做这个营生的,让苟五蛋动手。苟五蛋劁猪骟蛋是有瘾的,有营生做他就能每天吃到卵下水。男人们把唐富贵的衣服扒了,绑在几十步外的一棵老柳树上。苟五蛋咽了一口口水,把刀往前一伸,唐富贵的一泡尿就滋上了天。他哭嚎着说,我可怜呀,我只是想亲亲她抱抱她呀,我就是喜欢乔家的女人呀。我的这个东西好多年没动弹过了,你们放过它不行吗?苟五蛋,你这个圪跑( 蒙语杂种 ) 心眼子长蓝毛了,你也是个光棍汉,你好意思对我下手啊。一句话说在了苟五蛋的疼处,他扔下刀子说,我不干了,他那个东西早就不顶用了骟有甚用啊。说到底大家还是下不了手,最后还是等狼来叼他。看到人们都走开了,唐富贵绝望地说,苟五蛋把你的旱烟袋给我吧,让我吃一锅子烟壮壮胆吧。苟五蛋把腰里的烟袋扔给他说,富贵叔呀,对不起了,到了那边多娶几房媳妇把这一辈子的补上吧,唉,可怜见的。
唐富贵一直在喊,起初在祈求,说他没见过面的爹救过义和隆谁的命,说他的娘心眼儿好得像棉花糖,接生了义和隆的好多人。后来他愤怒了,说他给乔家卖了大半辈子的糖麻叶,不过就是搂了搂酥媳妇就犯死罪了吗,就比日本人还可恨吗?后来他不说话了,估计是舌头冻僵了。
酥夫人在后半夜缓过气来,她对黄米说,把唐富贵放了吧。
黄米含着眼泪叫几个男人走出地卜洞去看一下唐富贵。他们看到老柳树前笼着一堆火,火势挺旺哩。走近一看,唐富贵身上披着树皮,烤着旺火,正嗞溜嗞溜地抽旱烟呢。是苟五蛋扔在地下的刀子和烟袋救了他的命。
人们又把唐富贵捆起来扔进地卜洞,等义和隆主事的男人们来了怎么处置这个妨祖圪旦( 克星 )。半夜,唐富贵听到有人靠近他,用刀割他身上的绳子。酥夫人说,你快跑吧,去杀几个日本人换你的命吧。
太阳出来的时候,人们流着眼泪把环环送出地卜洞,把环环埋了吧。草花用直芨给环环编了个小棺材,把环环放了进去。自从环环没了,酥夫人没掉过一滴眼泪。她跪在冰冻的地上,用手一点一点地抠土,直到她的十指血肉模糊。
铁锤被绑在马背上一路向乌兰脑包飞奔。到了乌兰脑包是黎明前最黑最冷的时候,王也天带着他的七个弟兄还有铁锤亮水进了一家空落的民宅,吆喝着烧口水喝,打个盹儿。铁锤和亮水被解下马来,一个家伙把他们推进厢房里,撂在一片土炕上,用一根绳子背对背地把他们捆起来。铁锤说,我饿了。那个家伙斜着眼睛嘀咕着,别给我耍小少爷的脾气,你老子是看上了孟家的家当你以为他稀罕你那颗糨糊脑袋瓜子?他把一个馍掰开给铁锤和亮水塞了过去说,赶快堵住你的黑嗓子,小野种。铁锤把馍塞进嘴里,把亮水的那一块抢过来捏在手里,他甩着腮帮子嘴里像踹着一摊烂泥,他说,你爹这个大汉奸,可能是想让我给他当女婿吧,呵,想得倒美。我要不是嫌你臊气,我非得把你烤着吃了,你这个母丧门星。听到亮水背对着他一直在哭,他心里很是受用,他在她的后背上蹭痒痒,还攒足力气放屁,折腾乏了就躺在亮水身上睡觉。
不一会儿正房里打起了呼噜声,门外和门口站岗的弟兄们跺着脚往手上哈气,听那动静对主子十分的不满。不一会儿亮水听到了几个人凑到一起咬耳朵,接着地解缰绳牵马。一个说,把马都吆走吧,省得他追上我们。另一个说,我给他喷的蒙汗药至少要睡到明天晚上,赶快走吧夜长梦多。走出去不远便急吼吼地跳上马跑了。亮水碰碰铁锤说,咱们把绳子解开赶快跑吧。
铁锤打个哈欠说,外面那么多人咋跑?
亮水说,外面的人都跑光了,我们赶快解绳子吧。
两个人手脚忙乱起来,绳子解开了,铁锤站起来冲着墙头撒了泡尿。亮水跳上一匹马甩开了鞭子。铁锤跟着出来跳上马,他迟疑了一下又跳下来。这时天已经亮了,他四下一踅摸,看见门口扔着一把锄头,他提在手里摸进了正房。他甩开锄头向着王也天正在做美梦的脑袋抛过去,红白脑浆溅了他一身。他伸手往他的腰里摸,枪盒子里是空的。铁锤有点失望,踢了他一脚准备离开。他转念一想,义和隆的人们不一定相信大汉奸是他杀的,不如把他的脑袋砍下来作个证明。他从毡靴里摸出一把刀子,很是费了点力气才把脑袋锯了下来,塞进一个褡裢里,上了马。
铁锤估计亮水是向着义和隆的方向走了,他提着她爹的脑袋直赶亮水。果然不出十里地,看见亮水在刚开河的口子上饮马。铁锤把褡裢扔在亮水的脚下,王也天的脑袋滚了出来。铁锤说,跑这么快做甚,快回去给你爹收尸吧。
亮水一屁股坐在了冰滩上,看着她爹的脑袋掉眼泪。她脱下自己的棉袄把爹的脑袋包起来,上了马。
铁锤扑过来抢那颗脑袋。
亮水从腰里摸出一把飞刀说,铁锤,我的飞刀不认人。
铁锤不吃眼前亏,他嘿嘿地笑着,从口袋里摸出两只人耳朵说,是我杀了汉奸王也天。
亮水说,这个汉奸也是你的爹。
铁锤仰天大笑说,你真会给你爹脸上抹粉呀,他算甚鸡巴东西能有我这样的儿子,他是想让我给他当女婿吧。
亮水一踹马肚子甩出了一把飞刀,铁锤只觉得耳边嗖的一凉,一只耳朵就飞了出去。
铁锤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把肉耳朵从地上捡起来放在嘴边吹了吹上面的土揣在衣裳口袋里。他跨上马指着亮水说,男不跟女斗,我用一只耳朵换一颗人头,值了,给你的狗爹收尸去吧。
铁锤怀着无比激动的心情飞马回到强家油坊防空洞,远远地他看到一块石头蹲在防空洞前面,那是可怜的老额吉,她破烂的蒙古袍搭在一把嶙峋的老骨头上,已经冰冷成一块石头。自从铁锤被抢走,她就没有说话没有流泪,她坐在那里被风干了。铁锤跪在老额吉面前,他盯着她的眼睛看,他发现她的眼珠子死在了眼眶子里。铁锤从口袋里摸出耳朵放在老额吉的手里,他说,我把那个大汉奸杀了,这是他的耳朵。老额吉摸索着手里的三个人耳朵,哆哆嗦嗦地说,他长着三个耳朵吗?这个牲口狗日的枪崩货跟人就是不一样。她把耳朵扔在地上,从怀里掏出一只猪耳朵说,铁锤饿了吧,这只猪耳朵我给你捂了一天了趁热吃了吧。
亮水回到那个空宅子里,把爹背到附近的一口枯井旁,用一块席子裹了把爹放了进去,用土埋了。她跨上马,她要去找姑姑王也玉,要把她腰里的飞刀都插在日本人的胸口上。走到五加河退水渠口,脚下一片泥泞,马跑不动了,这时枪声大作,一颗流弹擦过她的肩膀,她翻下马滚进一片红柳林,她看见旁边是一个敖包,她爬上去。她看见从义和隆溃退下来的日本人遭到了游击队的阻截,双方激战了一阵子,看来枪弹不多了,一场肉搏战就要开始了。首先跳出战壕的是杨家的杨丰田,他手里的大刀闪电般从空中划过。后面冲上来的是顺子和唐富贵。大后套的男人都是经历过洗渠口的,双腿陷进冰凌碴儿的泥泞里还可以行动自如。可日本鬼子被扎入骨髓的寒冷砍倒了一半,他们绝望的嗥叫,让游击队愈战愈勇。唐富贵听了酥夫人的话,砍倒一个鬼子就割一只耳朵。
看到唐富贵埋头割日本人的耳朵,顺子才想起来唐富贵没有参加游击队,他应该是强家油坊里的老弱病残。顺子说,唐大叔,你咋也来了,你不是在强家油坊吗?唐富贵尴尬地挠挠头说,我也是中国人嘛。顺子说,强家油坊的乡亲们好吗,老额吉焦老汉黄米好吗?唐富贵背过脸去说,你媳妇小产了。
顺子跳上一匹马,向着强家油坊奔去。
亮水找了一个既可以蔽身又可以看见日本人的角度,她摸出腰里的飞刀,鬼子们应声倒下了。就在她甩尽最后一把刀子的时候,一颗手榴弹扔过来,亮水向下一滚就失去了知觉。
再醒来她已在丰田的怀里。后来她才知道这场肉搏战给五原战役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日军头子伊井顺着刚刚解冻的冰凌向西山嘴方向逃窜,情急之下,手下的鬼子给他换了一套义和隆农民的衣裳。漂到五加河退水口,自称大青山游击队的中国人阻击下游的缓军,三十五军和五原游击队与他们展开了肉搏战。眼看着日本人一个个倒下了,伊井突然看到自己身上的中国人的衣服,他夺过一把大刀,开始杀身边的日本人,他想就着两边的游击队互不相识的情形蒙混过关。他的大刀举向他的副官的时候,那个副官用日本话喊了一声,伊井的大刀落地了。
亮水受了伤,救护队还没有跟上来。因为大家都在泥泞里搏斗,衣服上冻的都是冰碴子。丰田把亮水搂在怀里坐在一窝直芨上,听得亮水上下牙齿格格地响。亮水知道丰田是农事试验场才貌双全的好后生,又是打鬼子的英雄,而她是汉奸的闺女,不由得落下泪来。
清理战场时大家找不到顺子了。后来也寻找不到他的尸体。大家以为他牺牲了,在阵亡名单上写下了他的名字。战争结束后,大家看到顺子背着他的媳妇黄米在强家油坊回义和隆的路上。顺子从此就背上了临阵脱逃的罪名。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