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土："唾面自干"及其他 / 四六文摘

中外教人忍辱的话，我所知者，莫过于基督说的“如果有人打你右边的脸，把你左边的脸也转过去”。

还有便是唐代大臣娄师德（630年~699年）的“唾面自干”，出处是《新唐书·娄师德传》：

“其弟守代州，辞之官，教之耐事。弟曰：‘人有唾面，洁之而已。’师德曰：‘未也，洁之，是违其怒，正使自干耳。’”

也就是说，他教弟弟忍辱，弟弟表态说，假如有人吐到我脸上，我自己把它擦擦干净。娄师德却认为这样不妥，会让吐你的人更加愤怒，应该什么也不做，任其自干，以此来平息往你脸上吐唾沫的人之愤怒。

关于唾面自干，相信今日无论为官为民，恐怕都难以忍受的。然在宋代，却有两位诗人就此来吟诵娄师德。徐钧《娄师德》是这么写的：

面干人唾若无刚，为国求贤虑却长。

不是阴将人杰荐，谁能取日再兴唐。

王十朋的《娄师德》：

忤意由来勿校难，谁能唾面自令干。

直须事过心平后，方服娄公度量宽。

宋代距唐代不远，看来人们还是容易理解娄师德对乃弟之教诲的。

到了一千多年后的梁启超，对此的看法就完全不同了。他在《中国积弱溯源论》中对此事这样写道：“夫人而至于唾面自干，天下之顽钝无耻，孰过是焉!”

他不再认为这是娄公的“度量宽”，而认为这是“顽钝无耻”。我们今日的看法，就与梁任公相差不多。

昨晚临睡前翻斯宾诺莎的《神学政治论》，在第七章《论解释<圣经>》中，他就谈到了那句著名的关于打脸的话。他认为，要“据《圣经》的历史以研究《圣经》”。而“一句《圣经》里的话的历史包括：

“《圣经》各卷写时所用的以及著者常说的语言的性质与特质。

“《圣经》一句话的历史必须与所有现存的预言书的背景相关联，那就是说，每编作者的生平、行为与学历，他是何许人，他著作的原因，写在什么时代，为什么人写的，用的是什么语言……我已说过，所有这样的知识，都须包括在《圣经》的‘历史’中。因为，为知道哪些话是作为律令，哪些话是道德的箴言，熟知作者的生平、行为与做过什么事，是很要紧的。”

据此，作者分析基督所说的“如果有人打你右边的脸，把左边的脸也转过去”。他认为——

如果他是像一个立法者给法官们下这样一个命令，他就把摩西律给废除了。但是他说得很明白，他并没有这样做（见《马太福音》第五章第十七节）。所以我们必须看一看说话的人是谁，是什么场合，话是对谁说的。基督说他并没有以一个立法者的身份制定法律，只是以一个导师的身份教一些箴言。因为他的目的不在矫正外表的行为，而在端正人心。

还有，这些话是对被压迫的人说的，他们生活于一个濒于灭亡的腐败国度里。在那里正义完全不被人重视。这是正在城灭亡之前基督所谆切教人的信条，也是耶利米在耶路撒冷第一次灭亡之前教导人的……

那么，这种教义只是在暴虐时期为预言家所倡导。并且就是在那个时候也没有立为一条律法……显然，基督和耶利米的这个要人忍辱的箴言，只能应用于正义不兴的地方与暴虐的时代，不适用于秩序井然的国家。

在一个秩序井然施行正义的国家里，一个公正的人应该要求法官惩罚不良，这不是意在报复，而是为维护正义与国家的法律，防止恶人乐于作恶，这都与理相合。

阅读至此，不觉豁然开朗。这句话，我从《圣经》上读到过，也听许多人讲解过，但都没有斯宾诺莎解释的这么清楚与合理。也就是说，基督所说“如果有人打你右边的脸，把左边的脸也转过去”，是针对一个濒于灭亡的腐败国家与暴虐时代的受压迫者所讲的，否则的话，或许老命难保，更遑论其他了。

而在一个秩序井然、施行正义的国家里，人们就不应该再遵循这句箴言，当有人打你右边的脸，你非但不应“把昨边的脸也转过去”任他打，而是“应该要求法官惩罚不良”!

那么反过来，我们再来看看唐代的娄师德为何会要求弟弟“唾面自干”？

娄师德生于公元630年，卒于699年。而女皇武则天于公元690年至705年在位。了解历史者都知道，武则天在位时，任用酷吏如周兴、来俊臣等，屡兴大狱，贵族、官僚被冤杀者不少。而娄师德后来正在武则天手下为臣，狄仁杰就是他推荐给女皇的，也正是此人挽救了大唐的江山的，所谓的“不是阴将人杰荐，谁能取日再兴唐”是也。那么，在这么个人人自危的时代，他嘱托外出做官的弟弟“唾面自干”也就不难理解了。

然而，一千多年后的梁启超所面对的，是积弱不振的中国有被西方列强瓜分之危险。当此之时，假如再采取唾面自干的忍辱办法，恐怕只有亡国一途了。所以他要指斥唾面自干为“天下之顽钝无耻，孰过是焉”!当别人唾到我们脸上时，一定要奋起抗争，誓死抵抗是也。

在此，真的要谢谢斯宾诺莎对《圣经》中基督所说“如果有人打你右边的脸，把你左边的脸也转过去”的解释。由此，我也就理解了唐代娄师德的“唾面自干”的意思与局限性了。

其实，又何止是这两句话，对于古哲圣贤的话，我们都要本着实事求是的态度，将此放到其所产生的特定之环境与时代中来分析与理解，唯有如此，方才不至于被圣贤的语引入歧途。

二O二0年元月十七日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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