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土:死神颂
死神啊,相信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人会喜欢你,但更无一人能逃脱你的魔爪。有道是“丑媳妇总要见公婆的”,所有的人,无论贫穷,还是富有;无论高贵,还是低贱;无论健康,还是患病,最终都是要到你那儿去报到的。因为有始便会有终,人自出生那一刻起,便注定要用死来给自己画上一个句号的,没有例外。
你装扮成各种形象来与人们见面:水灾、旱魃、火神、车祸、事故、空难、沉船、疾病、战争、暗杀、诡计等等。能够寿终正寝、无疾而终与你会面者少之又少,你总是在意想不到的时刻与人们见面。记得一部外国小说中有这样一个情节:国王的一名亲信在王廷中无意间瞥见了你,于是他大惊失色地跑去向国王告假,然后飞马逃到沙漠深处自认为安全的地方躲了起来。随后国王在院子里遇见了死神,就询问这一切,死神如此回答:“我今晚要在沙漠中的那个地方与他见面的。”死神之不可逃脱如此。
道家的得道飞升,基督教的得救上天堂,都是躲避死神的好办法。但我实在无法想象天堂与仙人的生活——应有尽有、豪华舒适无比,永远没有死亡,没有痛苦,甚至都没有一丝一毫的烦恼与忧愁,整日悠游度日。天使与仙人似乎永远无需为生老病死、婚丧嫁娶而紧张与烦恼,他们想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不想要什么就不会出现什么。一旦他们动了凡心,就会被贬到人间,像织女那样。其实,并非所有的人都羡慕这种生活,李商隐不就发出了“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的感慨吗。这种感慨,代表了相当一部分国人对于长生不老之仙人的一点看法。并且,天堂也是需要时时扩建的,因为每年都有那么多的人升入其中,不扩建怎么能住得下呢?
死神,你是苦、是黑、是阴云密布、是电闪雷鸣、是滴水成冰、是洪水猛兽。但无苦哪有甜,无黑哪有白,无阴云密布、电闪雷鸣哪有雨过天晴、风和日丽,无滴水成冰哪有春意融融,无洪水猛兽哪有海清河晏?正因为死神你的存在,给完满与不完满的人生强制画上了一个句号,这样的人生才有了意义。你就像田径赛跑中的百米、二百米、四百米、八百米、三千米、五千米、一万米、马拉松的终点线一般,选手们从发令枪响就是奔终点而去的,设想一下,假如没有终点线,还会有那些比赛吗?死神其实就是人生的终点线,人们无不向死而生!
人们不但怕你,而且利用你,嫁祸于你,为的是达成自己的目标。比如,古代的小说中,就多有描写你是如何这般的惩恶扬善,所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其实,我们所能见到的,往往与此相反,恶人多长寿,好人多短命。这也难怪,因为你也有缺点,也是欺软怕硬的。身经百战的老兵最为明白这一点,他们往往这样教育新兵蛋子:上了战场,你越怕死,枪子就越是找你。
与那些漠视你、无视你甚至惧怕你的人相比,我更欣赏这些人对待你的态度。东晋大诗人陶渊明生前便作有《自挽诗》:
荒草何茫茫,白杨亦萧萧。
严霜九月中,送我出远郊。
四面无人居,高坟正嶕峣。
马为仰天鸣,风为自萧条。
幽室一已闭,千年不复朝。
千年不复朝,贤达无奈何。
向来相送人,各自还其家。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
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这是一种何等自然、达观的态度啊,我相信,就是死神你也是喜欢这种人生态度的,“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不怨天,不尤人,赤条条来,又赤条条地去,人生不过如此而已。
明代举人陈琮,将别墅建在城北的墓地边上。有人去拜访他,皱眉说:“日日见此,定然不乐。”他的回答却是:“日日见此,不敢不乐。”这是何等开阔的一种胸襟啊。
类似直面死神、开朗达观的人生态度,也出现在西方大音乐家身上,音乐大师莫扎特与奥地利音乐家阿尔本·贝尔格就都在生前为自己谱写了死后的《安魂曲》。他们真是人类中之大智大勇者啊。假如让我选一种面对你的方式,他们就是我的榜样。
死神啊,你最喜欢捉弄胆小鬼,而惧怕无畏者;你吓死懦夫,而唤醒勇士;你令不信的人们起信。死神啊,你是如此铁面无私、一视同仁,丝毫不因为一个人的权势、才气、富贵、德性而稍假宽贷。颜回、李贺、亚历山大、莫扎特、帕斯卡尔无一不是英年早逝,早早被你召唤了去。莫非你也嫌地狱阴冷孤寂,而提前召这些英才伟人去与你为伴?而最最难能可贵者,是你与人类中最杰出的圣贤对话,启发他们,引导他们,从而令人类的生活不仅仅停留在低级的物质层面,而是飞跃到更高的精神层面。释迦牟尼、耶稣、苏格拉底、孔子、墨子、老子、庄子等,哪一个不是在与你的对话中而彻悟人生,从而对人生作出了属于自己的独特解释。假如没有了你,便也不会有属于人类的哲学与宗教。而没有哲学与宗教,只剩下蠢蠢欲动的物欲生活,那与猪狗何异?
洋洋洒洒罗嗦了这么许多,死神啊,我岂惧怕你哉?我只是不得已而称颂你罢了。
再见,死神!
二O一四年四月十七日上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