磬,何止在余年。
古代庙堂器乐,往往成对演奏,上回小编讲到了钟类,这次就补缀齐全,给大家讲讲金石之声的下半部分。
片玉之铮
大家可能会发现,八音之中,材质最为纯粹、人工介入最少的莫过于石制乐器。人类文明发展史的源头便是石器,从最初的砍砸劈削到后来的打磨清洗,祖先通过与这些天地精华的无声对话,不断迸发智慧火花,改造生活品质。当最为原始的艺术追求充斥人类的大脑,石乐的硁硁飘荡便化作了一种澄澈空灵、至为美妙的无尽回响。
悬石为乐——古老的磬器 。
商代虎纹石磬,底部平直。
故而《尚书·益稷》中用鸣球两字代表敲磬,还有'击石拊石,百兽率舞’的描述,击是用棍棒敲,拊则是手掌直接拍。我们今天所说的磬,自然就是指击石,而原始状态的磬,实际上就是石制犁铧。拿细绳将薄锐坚密的石犁悬吊起来,用小木棍轻轻敲打,就可听到清脆悦耳的乐音,这样的场景形成了一个古汉字殸,既可以作为乐器读作qìng,又可以解释它所发出的音响读作shēng。
后来我们为了加以区分,在殸下加石专指乐器写作磬(qìng),又在殸下添耳解释乐音写作聲(shēng),仅从这一点看,磬就称得上是一种极其古老的乐器。猜猜中国目前发现的磬有多古老?——襄汾陶寺大墓出土四件石磬,距今四千四百余年!有人可能会问,简简单单一块石片,怎么判定就是磬?首先自然是因为刻意的打磨,而最关键的就是上端有规则穿孔。
起于军旅
早期石磬样式浑朴,非专业人士几乎无法将其区别于其他石器,一般采用胶页岩、石灰岩和粉砂岩。到了商代磬的形制更加多样,轮廓线条分明且打磨光滑,通常用易于剥离的石灰岩制成,发音更为清脆,人们对于石材的选择也更精细了。殷都安阳出土的商代石磬最多,小屯地区出土过武丁晚期的石磬,一件上边有妊冉入石四字铭文,另一件则雕刻鸱鸮纹饰。
从犁铧演变来的毊,弯折近乎锐角。
《乐律全书》上对磬的图文描述。
上文说到磬的形制源自于农具,但到了这时呈现出多样化趋势,人们将那种“形如犁錧”的大磬专名为毊(xiāo),其折角更锐于常见之磬,不过春秋以后较少见到。西周制礼作乐,磬的形制再度趋于统一,基本朝着倨顶方向发展,也就是石磬的上沿一律为一短一长两条折线,短线叫股上边,长线叫鼓上边,两线相交之处叫做倨句,另一端各自对应的短边叫博。
制作石磬的专业人员称磬氏,《考工记》中对于石磬的尺寸比例有着明确规定:倨句一矩有半。其博为一,股为二,鼓为三。三分其股博,去一以为鼓博。三分其鼓博,以其一为之厚。从出土磬的状况来看,和磬氏篇中记载基本相近,但我们要注意,磬的形制在周代并非一成不变,主要体现在底部从原先的平直逐渐变得上拱,有些为弧形拱,有些则上下均为倨句。战国时期有些石磬不但线刻纹饰,还有带浮雕效果的,一些石磬还会带有四色彩绘。
避之不及
出土的早期夏商石磬中,大多为单独击打的特磬,古代称之为寋(jiàn),所谓的特还体现在一个磬一个音。汉代以后特磬专用于宫廷雅乐,最终成为皇帝祭天地、祭祖和祭孔时演奏的乐器,每一枚大小不同,音高也各不相同,都单独悬挂在木架上。清代的特磬尺寸都一样,鼓长约70公分,股长大约46.6公分,通过厚薄的差别来产生不同的音调。
清代云龙纹磬
外形妖娆的曾侯乙磬架
悬磬的木架也叫筍簴,这与钟是一样的,因为磬本身就是与钟相伴的协奏乐器,需要和钟的音色保持一致,只不过磬架一般为相对纤细的圆木。一年十二个月,每月用特定的磬演奏某一个调的乐曲,如正月用太簇,十一月用黄钟等等,每一段的末尾各击特磬一记以强化节奏。清代的特磬还用于中和韶乐,设在太和殿东西檐下,每次朝会之际,皇帝登上宝座和降座回宫两个时间点,都会敲击特磬。
和钟一样,磬也有成组配套的,称之为编磬或离磬,最早三枚为一组,可形成完整的旋律,殷墟出土过这样带有铭文的一组。商代这种和特磬并存的编磬有诗为证——鞉鼓渊渊,嘒嘒管声。既和且平,依我磬声(《诗经·商颂》),鞉鼓和管弦都得根据磬声来定,可见磬的地位之高。摆放位置也有严格规定,大射礼中陈列东侧的为笙磬,西侧的称为颂磬,历代宫廷雅乐都可见到编磬,配合祭祀、朝聘和宴飨等礼仪进程,近现代逐渐普及到民乐场合。
佳石难觅
作为乐器,磬首先是拿来演奏,而不是满足观感需要的,对于石材的第一要求是致密坚滑,回音悠远。就拿解放初期出土的武官村虎纹石磬来说,虽然体量巨大堪称无敌,但选石精良,制作考究,扣之有金铁之声。《山海经·西山经》上说到,小华之山……其阴多磬石,根据郭璞的注释,磬石就是乐石,峄山石刻上就有“刻兹乐石”。磬石需便于开采剖解,但又不能太过“酥脆”,否则敲不上几下就会碎成齑粉。
美石日益难寻,现代击磬表演只能退而求其次。
《禹贡》中说的泗滨之石,就是先秦时期的标准磬材,但后世逐渐总结出了一套综合标准,又相继出现了一些专用于制磬的良材,比如唐代就用华源石取代泗滨石。位居我国古代四大观赏石之首的灵璧石(一说即泗滨),在宋代时被开采制磬,每次造好石磬都走水路运至县城。但说也奇怪,每次沿着汴河就一切无事,但如果绕近道走青河,则石磬'声率不协律’。这究竟是文人附会的故事,还是暗含一定的物理学原理,笔者不得而知。
总之进入元明两代都曾征采当地灵石用以制作庙堂佳磬,明太祖登基时点名要用灵璧石。结果多年滥采之后上等石材真的告“罄”,只能以劣等顽石雕镂一番充数。古人说美石如玉,有石磬自然也有玉磬,唐代杨玉环善于击磬,唐玄宗专门让人给她用蓝田美玉定制了一套。晚唐李建勋曾收藏一枚一尺多长的玉磬,家中来客如果言谈粗俗,他便拿起沉香节敲打数下,说是“聊代清耳”,实际上就是提醒对方——你太污啦!
蕤宾铁响
但其实至少从商代开始就出现了金属的磬,湖北长阳就出土过商代的雷纹猪形青铜磬。大约南北朝初期,甘肃凉州传入龟兹乐,也出现了与中原石磬类似的铜磬,别名铁板琴。萧梁时期铜磬大为发展,宫廷乐队钟磬乐器达到五百余件,到了北周时期出现了方响的名字,根据《旧唐书·音乐志》描述'“八寸,广二寸,圆上方下,架如磬而不设簴,倚于架上以代钟磬。”它和古代编磬性质类似,每组为“一銉”,也就是大小不等的十六枚铜片。
方响在多首唐诗中均有提到,诸如牛殳的《方响歌》中说:长短参差十六片,敲击宫商无不遍,还有雍陶的《夜闻方响》:不知正在谁家乐,月下犹疑是远砧。从路分来说方响显然不如传统的石磬,一般仅用于气氛轻松的宫廷宴乐,并很快走向民间,这也正是诸多布衣诗人有诗吟咏的原因。到了宋代方响进一步普及,不但宫廷雅乐可见,而且城市瓦舍酒肆也用以演奏清乐和细乐,后者同样上圆下方,只是尺寸缩短了一半。
宋代砖雕方响图,可见当时的方响为悬吊而非斜倚架上。
我们现在能见到最为完整的宫廷方响,制作于清代乾隆年间,十六片分成上下密密匝匝两排,悬挂在特制的木架上,用小铁锤敲击演奏。和唐代方响不同,清代方响为矩形,顶端没有弧形,每片大小相同但厚薄有别,分别对应不同的音高。除了十二律之外,还有四清声也就是四个高八度音,排列方式也和唐代方响不同。方响不见得都是金铁之声,吴元济赏给宠妓沈阿翘白玉方响,专门用犀槌来敲击,绕了半天又回到了当年的“玉振之音”。
非磬纷纭
因此说方响和磬的根本区别并不在于材质,而是形状的不同,方响酷似一张张吊牌,磬则基本都是曲尺形的,所以古人也把鞠躬接近九十度的敬礼叫做磬折。独击的特磬实际上后来还逐渐演变成宗教乐器,因形似云朵故名云板,南方傣、壮、阿昌等少数民族在此基础上衍生出一系列打击乐器,现在不少寺院中也称为韵板(比如普陀山普济寺),当然也不都是云朵状,有些则是三角形。
寺院中所挂的云板,往往也被看做磬的一种。
但古代却有不少顶着磬的名头,实际上和磬并无太大关系的乐器,这些一般出现都较晚,比如清代有种叫做引磬的乐器,也称为星子,多为藏蒙寺庙使用——长木柄一端带有形似酒盅的金属腔,用边上的细棍敲击,猛一看就像个皮搋子。古人还曾有将自制的五弦琴以磬命名的先例,比如《唐国史补》中的韵磬,这是从琴声清越的特征来比拟石磬。
要注意磬字须和后来常见于庙观,形似钵盂的罄相区别,罄意从缶,源自于盛器中空的意义,也可用于敲击作乐。后世一些学者搞不清楚,甚至反推先秦时代的“宣尼十哲”中有人“持钵”,这就错得比较离谱了。可惜的是很多诗词以讹传讹,比如“绿叶传僧磬,清阴润井华”之类的就是,到最后一提到磬都会和和尚化缘的饭盆联系在一起,可能正是因为方响已经逐渐代替了折角之磬在人们心目中的概念了吧。
白玉吉庆有余配饰
古人对于磬感情深厚,加之磬字与庆同音,听着就比较喜气,故而常常被制成案头摆件或随身佩戴的饰物,一般是双鱼中间竖一支戟,顶上为悬吊的磬,这样就代表吉庆有余(戟磬有鱼)。但反过来说,用悬磬二字则大事不妙了,通常就是指家贫如洗,穷得就像敲磬一样叮当响,另外磬摇摆不定,也形容人的心情忐忑不安,只不过如今很少有人这样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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