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字探微（241）：俯首系颈——释“系”（係、繫）
朱英贵
“俯首系颈”的说法出自汉代贾谊的《过秦论》：“百越之君，俯首系颈，委命下吏。”意思是说百越的君主，低着头，颈上拴着绳子，性命听凭秦的下级官吏处理。这里的“系”是拴着、捆绑的意思，这是接近其造字本义的。“系”的造字本义为连接，联属，原本有“系”、“係”、“繫”三种字形，而其甲骨文也有两种不同的字形，现今简化字一律写作“系”。下面我们来讨论其字形与字义之间的联系。
一、“系”（係、繫）字的字形解读及造字本义
“系1”（系、繫）的字形演变与字源演变
“系2”（系）的字形演变与字源演变
如上图所示，“系” 的古文字有“系1”与“系2”两类字形：
“系1”的甲骨文和金文为合体会意字，上边是侧面手形，下边是丝，表示用手将两缕或三缕丝线抓起来并连接在一起，小篆有手持两缕的字形也还切合造字本义，但后来大多使用简化的字形，上边的手形只保留一画，下边的丝也只保留一缕，不能准确表达将几缕丝连接在一起的意思了。小篆形体经过隶变与楷化之后，便是现代汉字的“系”字，“系1”的繁体字还有一个添加了声旁的形声字，那就是“繫”，源于《说文·糸部》的小篆字形。
“系2”的甲骨文形体即为现代汉字的“係”字，也为合体会意字，上部为丝，下部为侧面人形，表示一个人正在用手在系结头部，第一个字形显示人的一只手，第二个字形显示人的两只手，于省吾《甲骨文字释林》：“甲骨文'係’字像用绳索以缚系人的颈部。”如此讲来，其本义应为“系颈”，但仔细捉摸其释义还欠确密，难道不可以是用丝绳结扎头发吗？故疑其本义应为“结扎”。小篆字形将侧面人形写在左边，将手形与丝（合体为“系”）写在右侧，隶变与楷化以后便成为了带单人旁的“係”。
“系”、“係”、“繫”三字的意义界限不十分清楚，故往往通用，且古代经传多以繫为之，只有世系的意义才用“系”字。
“系”的造字本义为连接，联属。《说文解字》卷十二系部：“系，繋也。从糸丿聲。凡系之屬皆从系。”《说文》依据小篆字形解意，将右上边一撇表示的简化手形误认作是声旁，故曰“从糸丿声”，与构字原理有一定的偏离。又《说文解字》卷八人部：“係，絜束也。从人从系，系亦聲。”这里关于“係”字的解说还算近于正确。
从这些解释来看，无论是“系1”还是“系2”，“系”的造字本义都应为连缀，联属。早在商代，人们就已经会用蚕丝制作丝线了，丝线由数根丝合制而成，制作丝线时，如果某根丝断了（或者不够长），就需要用手接起来，“系1”的字形就是表示这样的意思；而“系2”的字形虽然是作用于人的头部的意思，但其本义仍然是用丝联缀、联属的意思。
二、“系”字的字义演变源流
综上所述，“系”字的本义应该是表动词义的连接，联属。例如：“系高顼之玄胄兮，氏中叶之炳灵。”（汉·班固《幽通赋》）李善注引曹大家曰：“系，连也。”这两句诗跟屈原《离骚》“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可谓一脉相承。是在自叙家世，“系”，本也；“玄”，远也；“玄胄”，远代子孙。意谓本是连属与帝高顼的远代子孙……再如：“毅然亲征，将士用命，捷音系路，庙谟克壮，虏势退屈，诚可为天下庆。”（宋·李纲《与宰相论捍贼札子》）此中的“捷音系路”之意当为捷报之音连属征途。
“系”字由连缀、联属的造字本义可以产生如下一些直接引申义和间接引申义：
其一，指用单股丝合成的丝绳。例如：“凡先合单纺为一系，四系为一扶，五扶为一首，五首成一文，文采淳为一圭。首多者系细，少者系粗，皆广尺六寸。”（《后汉书·舆服志下》）再如：“武冠，俗谓之大冠，环缨无蕤，以青系为绲，加双鹖尾。”（《后汉书·舆服志下》）又如：“《春秋》、《诗》、《易》、《书》，由孔子时师弟子相传，历暴秦不断若系。”（《新唐书·儒学传赞》）
其二，表示继续，承接。由于“系”的构字理据是因续丝而连接或联属，故一般表示自上联属于下的意思。例如：“系唐统，接汉绪。”（班固《东京赋》）再如：“亲德系后，莫宜于祜。”（《后汉书·安帝纪》）李贤注：“系即继也。”又如：“时袁豹、江夷相系为昶司马。”（清·郝懿行《宋琐语》卷上）
由此又可引申出如下几种意思：
一是表示缀，置。例如：“其以私恩追尊，非当时所奉者，则随它事附出。亲属别事，各依列传。其余无所见，则系之此纪，以缵西京《外戚》云尔。”（《后汉书·皇后纪序》）再如：“其外，又有王常、李通、窦融、卓茂，合三十二人，故依本第系之篇末，以志功次云尔。”（南朝·宋·范晔《后汉书·二十八将传论》）
二是表示维系，使不涣散。指将事物联结聚集起来。例如：“孙腾以为朝廷隔绝，不权立天子，则众望无所系。”（《北史·齐纪上》）再如：“上东迁，宗社无主，今仆奉诸王西奔，以系天下望。”（《新唐书·丰王珙传》）
三是表示关联，牵涉。例如：“穷通各问命，不系才不才。”（唐·白居易《谕友》）再如：“可怜赫赫丹阳尹，数颗槟榔尚系怀。”（宋·陆游《读史》）又如：“公之行甚修，事甚办，而此一事所系极重。”（清·恽敬《浙江分巡李公墓表》）
四是表示联缀，归属。例如：“城方千七百二十丈，郛七十里，南系于洛水，北因于郏山。”（《逸周书·作雒》）再如：“记事者，以事系日，以日系月，以月系时，以时系年，所以纪远近，别同异也。”（晋·杜预《〈春秋经传集解〉序》）又如：“太子心正，则天心有所属，人心有所系矣。”（续资治通鉴·元世祖至元二十二年》）
五是表示涉及，关系。例如：“处沃土则逸，处瘠土则劳，此系乎地者也。”（汉·张衡《西京赋》）再如：“夫盛衰隆弊，理所固有，教之兴废，系乎其人。”（晋·陆机《五等论》）又如：“神超物无违，岂系名与宦？”（唐·王昌龄《独游》诗）又如：“年来有书三种，惟此一种系千百年是非。”（明·李贽《答焦漪园书》）
六是表示决定，决定于。指某一事物发挥的作用，决定着另一事物的成败得失。例如：“若使遭贤则治，遭愚则乱，是治乱系于贤愚，不系于礼乐。”（《尹文子·大道上》）再如：“赵南塘谓言意深浅存人胸襟，不系体格。”（宋·俞文豹《吹剑四录》）又如：“窃惟知县百责所萃，生民休戚系焉。今石存礼年方二十二岁，气质清秀，形体孱弱……恐不能堪。”（清·严有禧《漱华随笔·知县改授》）
七是表示判断：是。例如：“捕捉打死郑屠犯人鲁达，即系经略府提辖。”（《水浒传》第三回）再如：“我从她自家的口里听得，知道她姓陈，名叫二妹……从小系在上海乡下长大的。”（郁达夫《春风沉醉的晚上》二）又如：确系实情；巴金系四川成都人等。
其三，表示束缚，捆绑。例如：“南方有鸟，名曰蒙鸠，以羽为巢，而编之以发，系之苇苕。”（《荀子·劝学》）再如：“百越之君，俯首系颈，委命下吏。”（汉·贾谊《过秦论》）又如：“忽风云腾涌，急系缆。”（陆游《过小孤山大孤山》）
由此又可引申出如下几种意思：
一是表示悬挂。将人或物体用绳索等物捆扎起来，悬吊于另一物体之上。例如：“（季札）还至徐，徐君已死，于是乃解其宝剑，系之徐君冢树而去。”（《史记·吴太伯世家》）再如：“夫以一缕之任，系千钧之重，上悬之无极之高，下垂之不测之渊，虽甚愚之人，犹知哀其将绝也。”（汉·枚乘《上书谏吴王》）又如：“吾悬日与月，吾系星与辰。”（唐·韩愈《孟东野失子》诗）
二是表示挂念，牵记。例如：“子陵栖遁处，堪系野人心。”（唐·戎昱《题严氏竹亭》诗）再如：“'七板子’规模虽不及大船，但那淡蓝色的栏杆，空敞的舱，也足系人情思。”（朱自清《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
三是表示拘囚，拘禁。例如：“（孟夏之月）断薄刑，决小罪，出轻系。”（《礼记·月令》）再如：“汤系夏台，文王囚羑里。”（《史记·越王勾践世家》）又如：“累及好人，无故系狱。”（元·关汉卿《裴度还带》）“系狱”即关进牢狱。
四是表示掳掠。例如：“时许、汝居人皆窜伏榛莽间，剽系千余里，关东大恐。”（《新唐书·吴少阳传》）再如：“居璋与虏出入原、朔、忻、并地，剽系骚然，数为诸将驱逐。”（《新唐书·突厥传上》）
五是犹“乱”。“乱”本是辞赋等文体末尾部分结束全文之词，“系”字亦由此功用。例如：“系曰：天长地久岁不留，俟河之清秪怀忧。”（《文选·张衡〈思玄赋〉》）旧注：“系，系也。言系一赋之前意也。”再如：“系曰：先生之祖，氏自施父，其后施常，事孔子以彰。”（唐·韩愈《施先生墓铭》）又如：“系曰：敦阜寇冥大川屯，精气扶舆变干文，运徒力顿漂无根，潮波复故弥亿年。”（宋·秦观《浮山堰赋》）
其四，指系物的绳索。“系”字又由动词义引申出名词义，首先是把系物的带子、绳索也叫做“系”。例如：“文王伐崇，至凤凰虚，袜系解，因自结。”（《韩非子·外储说左下》）再如：“马方骇，鼓而惊之；系方绝，又重镇之。系绝于天，不可复结，坠入深渊，难以复出。”（汉·枚乘《上书谏吴王》）又如：“青丝为笼系，桂枝为笼钩。”（《乐府诗集·古诗为焦仲卿妻作》）又如：“武冠，俗谓之大冠，环缨无蕤，以青系为绲。”（《后汉书·舆服志下》）
由此又可引申出如下几种意思：
一是指世系，谱系。例如：“讽诵诗，世奠系，鼓琴瑟。”（《周礼·春官·瞽蒙》）郑玄注：“谓帝系，诸侯卿大夫世本之属是也。”再如：“桑道茂者，寒人，失其系望。”（《新唐书·方技传·桑道茂》）这里的“系望”是指世系郡望。又如：“有美生人杰，由来积德门。汉朝丞相系，梁日帝王孙。”（唐·杜甫《赠比部萧郎中十兄》诗）又如：系孙（指后代子孙），系族（一姓世代相传的序列），系录（谱牒。记录一姓世系的书），系世（记载世系的谱牒），以及现代意义的“坐标系、星系、银河系”等。
二是用作某些学科分类名称。例如：汉藏语系，印欧语系，上古音系，中古音系等。
三是指称高等学校的教育单位。“系”是高等学校按专业性质设置的教学行政单位。例如：数学系；机械系；管理系；历史系；中文系等。
其五，表示打结，扣上（读作jì）。例如：“杨志戴上凉笠儿，穿着青纱衫子，系了缠带行履麻鞋。”（《水浒传》第十六回）再如：“你把那带子解开，衣裳一件一件掩上，系上带子，套上你那件马褂儿。”（《儿女英雄传》第八回）又如：“他仿佛刚穿好衣服，领扣还未系好。”（曹禺《日出》第一幕）
根据上面对“系”字的字义演变过程的梳理，现将“系”字字义的发展脉络简示如下（示意图中的横直线表示字义之间的先后演变关系）：
三、含有“系”字文化含义的相关成语
“系”字在日常成语中的文化含义大致有如下三种：
其一是表示连接、联属之义，例如：成语“感慨系之”就是有所感触，慨叹不已的意思。语见晋·王羲之《兰亭集序》：“及其所之既倦，情随事迁，感慨系之矣！”成语“比肩系踵”相当于比肩继踵，形容人很多或接连不断。语见《新唐书·韦嗣立传》：“今之取人，未试而遽迁，务进徼幸，比肩系踵。”而“裙带关系”的裙带是比喻比喻妻女、姊妹的亲属，意思是指相互勾结攀援的妇女姻亲关系。
其二是表示拴住、绑住之义，例如：成语“系风捕影”相当于捕风作影，意谓拴住风，捉住影子，比喻无法办到的事，也比喻说话做事以不可靠的传闻或表面现象作根据。而“赤绳系足”这个成语这是指男女双方经由媒人介绍而成亲。成语“长绳系日”意谓用长绳子把太阳拴住，比喻想留住时光。源自晋·傅玄《九曲歌》：“岁莫景迈群光绝，安得长绳系白日！”还有一个成语叫“解铃还须系铃人”，比喻由谁引起的麻烦，仍由谁去解决。
其三是表示拘囚、关押之义，例如：“骈首就系”这个成语就是指一并被拘禁。
关于含有“系”字文化含义的相关成语就总结到此，愚以为最能令人产生感慨的就是“感慨系之”这个成语，由“感触”（感）的思想情绪引发“慨叹”（慨），然后紧紧地“附着”（系）在“某件事物”（之）上，这就是“感慨系之”，这就是王羲之《兰亭集序》中所谓“情随事迁，感慨系之矣”的确切含义。感慨的心情联系着某件事，对某件事有所感触，于是感慨随之产生，事情有波澜，情感也就自然随之变化。
那么如何动笔作文呢？其实写一篇好文章并不难，只需把题目演绎成一些素材，再用素材表达出一种思想，再将思想蕴含于叙述描写之中，然后再随时随处地使自己的思想情感紧紧跟上叙述描写的内容并随之变化，此之谓“感慨系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