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有志之士为何也写美女与爱情?
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
苏轼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中国的词的理论一直没有建立起来,王国维说词里有境界,什么叫境界?他举的那些例证,很多都是诗里边的境界。那他为什么说词里才有境界,可是他举的都是诗的境界?他就自相矛盾。那么到底什么是境界呢?这个境界不是一个理论的名词的说法嘛,所以他也没有说明。
王国维《人间词话》, 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清代的时候,开始有一个明确的观念,这是从张惠言开始的。是张惠言跟周济两家开始认为,词里边可以有很深刻的幽约怨悱或者家国忧患的这种感情在里面。所以我以前曾经写过一篇论文,就是谈张惠言跟周济两家对于词的认识。
认识是都认识到词里边,有很深微隐约的,而且是有一种对于文化、对于背景、对于历史的关怀。可是这个张惠言,时代比较早,还谈得比较不是很明显,因为他自己的理解,对于这种好处的体会,也还没有很清晰的认知,只是隐约之间,觉得词里边有贤人君子幽约怨悱的意思。
其实无论对于诗、对于词,我们真正欣赏跟阅读,都应该在它的语言字句的最含蓄、最隐约的那个地方,不很明白的地方,看出它的深意来。不是只有词可以写得隐约,诗也一样可以写得隐约,李商隐的诗当然就是非常隐约的。
所以(张惠言)这个人也不相信,明明写的美女跟爱情,你怎么说他有什么道德人格品性的理想跟寄托?这个也是不能取信于人的事情。所以就是说,我们中国的词学,一直没有发展起来。
这个词学的困惑,是从宋朝就开始了,因为《花间集》都是写美女跟爱情,所以填词的人都是以《花间集》为一个模范的模板,每个人都是写美女跟爱情,于是他们自己就困惑了。
所以,像这个有人就问黄山谷,说你诗多作无害,你多写诗没有关系,艳歌小词可罢之。你一个做学问的人,你一个士大夫,你整天写美女跟爱情,罢,不要再写了。黄山谷说了,空中语耳,他说我写美女跟爱情就是一个歌词,不是我真认识哪一个美女,真是发生了什么爱情,所以他说我那个是空中语。
还有宋人的笔记记载着,有一次王安石,王安石做到宰相了嘛,王安石就说,为宰相而作小词可乎?说一个做宰相的人写这美女跟爱情的歌词可以吗?
那王安石以前就是晏殊,晏殊就是宰相。晏殊写的《珠玉词》,都写美女跟爱情。于是晏殊的这个就有人替他辩护,他说表面虽然写的是爱情,但是他里边都是有托寓的意思。但这个很多人不相信,为什么如此?
晏殊《珠玉词》,中国书店
用西方理论诠释中国词学
那天杨振宁先生跟我谈话,他说,为什么中国的文学批评一直不发达?就是说,我们中国人的思想,其实从我们中国的语言开始,我们是感性的,我们是诗性的,而西方的语言,西方的思想是逻辑的。所以,西方的理论很发达,而中国的理论从来不发达。
所以我的老师就是说,你一定要学了西方的文化才能够打通、才能够开拓。我那时候不明白,是我被逼到用英文教书,然后又学了英文,我才发现我老师的话真是有道理。就是中国的词学的美感,张惠言、王国维都说不清楚。你不用西方的文论,没有办法说清楚。
所以小词就是我最后就把它归纳出来,两个重要的理由,为什么五代的美女跟爱情的歌词,会有深一层的涵意。我用的是,就是double gender,double context。
男诗人的女子口吻:双重性别
double gender是双重性别,他写的是美女的歌词,他的口吻、感情都写的是美女。
像温庭筠说,什么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她是个美女。但是在现实之中,温庭筠是个男子。这个词人写歌词的时候,因为他是给歌女写的歌词,需要一个歌女来唱的,所以是女子的口吻。但是这个作者,作者都是男人哪,所以是double gender,就是双重的性别,这是第一个原因。
我也参考了很多西方的女性的文学理论,本来他们提出来的是一个生理学上的这个双重性别androgyny,androgyny就有的人生来生理上是双性的,但是androgyny是个生理的医学的名词,所以我们现在用理论的诗歌的分析来说,他是double gender。就是歌词的表面是一个美女的口吻,但是作者是个男性,所以就很奇妙的现象发生了。
双重的性质之所以引起人很多丰富的联想,我说因为这个在伦理道德之中,我们说父子、夫妇、君臣,所以夫妇的这一轮,就跟君臣的这一轮相似。所以这个君跟父都是dominate(支配;控制),这个臣跟子都是subordinate(从属的;下级)。夫妻,那个男的是dominate,女的是subordinate。所以有很多男子,当他给歌女作词的时候,他是写的是女性的,可是他心理的方面隐然是他以做臣子对君的那个那个口吻。就是女子不得志于夫,跟臣子不得志于君,有相似之处。
那我应该引一个西方的文学理论家,其实这个人是跟我同时代,他的名字叫Lawrence Lipkin(劳伦斯·利普金)。Lawrence Lipkin写了一本书,他写的是《Abandoned Women and Poetic Tradition》(注:1988年出)。他的意思就是,这个弃妇是一个诗歌的传统的形象。
他说其实男子是非常需要这个abandoned women的这个女子的形象,不但是古代的、封建的君臣的时代是如此的,他说就是现在,现在一个男子,如果他在一个单位,或在一个公司,在任何一个群体之间工作,如果他不被重用,如果他觉得他的地位是被人家歧视或者怎么样,他就有一种abandoned women的这种心态。可是男子being abandoned的时候,他因为男子的自尊心更强一点,他从来不肯直说,所以他说他们更需要这种弃妇的形象。
战乱中的安宁:双重语言环境
第二个原因,我也给它找了个名字,都是我编的,因为英文并没有这样说,没有这个理论,中文也没有这样逻辑的思辩。我就说五代的小词,一方面是double gender,另一方面是double context,就是语言的环境是double。
什么叫作双重的语言环境?我今天在迦陵学舍,我就不在西南村了,我怎么可能有两个环境呢?我不能有double context。可是五代的小词,就是为什么这么奇妙,它不只是double gender,还是double context。
为什么是double context?因为像五代的时候,像西蜀,像南唐,因为西蜀、南唐距离中原这个离乱的地方比较远,所以五代的篡夺中原,北方的战乱,而西蜀跟南唐可以暂时保持一个安定的环境。所以在这个小环境里边,他们得到一个小环境的暂时可以歌舞享乐的环境。
可是,真的按照全国的大的形势来说,他们都在北方的强大的军力的逼迫,这个危亡马上就要来到的这种危险恐惧之中,所以他是double context。
你像南唐中主写的:“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还与韶光共憔悴,不堪看!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多少泪珠何限恨,倚阑干。)”他所写的都是这个一个闺中思妇的感情。
可是王国维,王国维说南唐这个中主的词,说菡萏香销翠叶残,“大有众芳芜秽、美人迟暮之感”。众芳芜秽、美人迟暮,这是离骚里边屈原所说的,说是“哀众芳之芜秽,恐美人之迟暮”,说所有美丽的花都凋零了,我们美好的人,不管你有多么美好的理想,雄心壮志、伟大的理想,也都衰老凋零去了。就是这个,他表面上写的是秋天的景物,是菡萏香销翠叶残,是一个女人的一种衰老,可是他隐藏的里边,有对于自己国家的危亡的一种恐惧。
美女与爱情背后是个人的悲哀
《花间集》,这些个作者,因为它收集的有温庭筠、韦庄,当然还有很多人,张泌、欧阳炯,有很多很多的词人。所以所有的这些个词人都是在战乱忧患之间生活过来的人。
这些个词人是给美女跟爱情写的歌词,现场上是听歌看舞,是歌筵酒席,但是,每一个作者,这些个写词的人,内心都有一种政治的、战争的、离乱的悲哀隐藏在内心之中,所以他无形之中就在写美女跟爱情的时候,把他自己个人的悲哀感慨写进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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