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不作声

人人皆诗人,胸中情趣,只是未写得;每每是画家,眼前光景,暂且未绘出。日本禅师山本玄锋云:“一切诸经,皆不过是敲门砖,是要敲开门,唤出其中的人来,此人即是你自己。”写出来画出来,虽属次要技术活,却要花去主要的精力。诗人画家,均技术层面而言。匠人亦此类称谓,面对的是物质,故好的匠人也艺术家。1921年,杨补之在其《美术家之修养》中道:“美术家欲养成美术之技能,其于学业之修养,道德之修养,不可不特别努力。若专以技能为尚,而乏学业道德之研求,其结果必造成机械之画匠,不足称为美术之专家。”董桥也说:“书法书法,旨趣在书不在法。法是法度,初学临帖练好笔路从来不难。难只难在写出自家风格。世间多少书法但见其法不见其书,写了几十年写不出一点书趣,那叫账房笔墨:'公看苏黄诸君,何曾一笔效古人,然精神跃出,与二王并可不朽。’”每个人都是自己人生的作者,有的以诗画表述,有的以器物表现,还有的默不作声。
登过许多山,渡过许多河,见过许多人,经过许多事,感慨良多,欲言又止,喝了三巡小酒,话越多越说不出口。流水无弦之瑟,天风无孔之笛,和寡者不为曲高,根本不愿与之和,古云“但识琴中趣,何劳弦上音”。已习惯一次一次的别离,能调节一场一场的失望,不堪言者,未必是苦,伤口处绽放的玫瑰,同样鲜艳。《云林遗事》载倪云林事:“伪吴张士诚招之不往,其弟士信致币及绢百匹,冀得一画,先生裂其绢而立返其币。一日,士信偕诸文士湖游,闻异香缕缕,出自菰芦中,搜得先生,箠之几死,终不开口。人问曰:何以无一言。曰:开口便俗。”黄永玉也有倪痴风骨,“文革”中,造反派欲通过触及皮肉来触及灵魂,当众对黄永玉进行一番羞辱后,以皮鞭抽之。黄永玉任鞭子劈劈啪啪落下,就是不出声,背上血迹染衣,心中默记着鞭子落下的次数:二百二十四下!云兴霞蔚,竹风梅月,妙于天成,坏于人设;春山秋水,杂树群莺,格在幅外,意在笔先。许多言语一出声便俗了,许多情景亦然,搔首对西风,诗无以独抒,晚来天欲雪,画无以摹写。李斯临刑对儿子说:“吾欲与若复牵黄犬俱出上蔡东门逐狡兔,岂可得乎!”金圣叹刑前指着狱卒给的饭菜说:“花生米与豆干同嚼,大有核桃之滋味。得此一技传矣,死而无憾也!”瞿·秋·白临刑前,于《多余的话》末尾写道:“中国的豆腐也是很好吃的东西,世界第一。”张苍水临刑前,遥望杭州西南诸峰长啸:“好山色!”说出声了,大大的不俗,但自话中还是品出了不是滋味的滋味。
喜怒哀乐也罢,生老病死也罢,皆过程所在,一辈子漫长,一天未及终点,一天就会重复上演。一段过程,其实就是一段失去,陪你的风景,伴你的人,都不会永远。出发时的众人,意气相许,肝胆相照,然不及半程俱散,到头来依旧孑然一身,萧然四壁。青春易去,疾于跳丸,生命易逝,若有所失,多少人想牢牢抓住,不肯放手,越看重,却越不属于你。流沙河有诗云:“回忆走过的路,使我暗自惊心,为什么要这样曲曲弯弯、弯弯曲曲浪费着生命。如果走成一条直线,岂不节省许多光阴。现在我才明白,原来步步都在向你靠近。”心苟无事,则息自调,念苟无欲,则中自守,倒不如随缘不变,不变随缘,安然而来,寂寥而去。
沉默是女人的哭声,大抵是男人的叹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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