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1 期 || 罗志英作品:关学:“民胞物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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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胞物与”是关学创始人张载提倡的重要思想。他认为人和万物一样,都是源于“气”,人的本性也和万物一样,因此人们要爱一切人,如同爱同胞手足一样,并进一步扩大到天地万物。这一主张将儒家的伦理转化为现实生活中的准则。作为儒家理学的重要分支,关学能传承八百余年、绵绵不绝,特别是在清末民初形成又一高峰、大家辈出,与他的这一亲民、入世的思想关系至深。
文:罗志英
编辑:梁轩诚
书法家王艳旗书写的“横渠四句”扇面
早先读张中行的《辜鸿铭》,见开头一句“少半由于余生也晚,多半由于余来也晚”——竟然心有戚戚,怅惘半天,亦自觉矫情。
我生也晚——没有了拜见生长在这片土地上前辈的机缘:张载的几句话“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确实是好,吞吐宇宙的浩然大气,经世致用的实际精神,振衰起颓的文化责任,乐观清正的社会理想都在这里面。由是关学千年发展流变中,涌现出了一批身负文化使命的代表人物,为后世留下了宝贵文化财富,其精神与文脉历经千年,自成宗风——清末时局动荡,但国家不幸诗人幸?关学却出现了又一次的辉煌:《书法》杂志曾披露了1937年11月16日晨五时由于日寇侵略、民国政府所在地南京所受威胁日趋严重,国民党已作南迁重庆的准备、离乱之际先生所写的家训。此家训中,先生为国事无限忧愤之情、强烈而又纯真的爱国之心更是跃然纸上。先生写“国事到难为处,我每感痛苦者,即所学不足以应变,欲报国家,有心无学,皆涉空想。”“学无用之学,等于痴人吃狗粪。汝此后将自己所学,要切实检查一过。以后用功,要往实处做才是。”——处于生死关头、离乱之际,先生谆谆告诫、殷殷叮嘱儿孙的只是务实、报国,而于家事少有嘱咐!从古到今家戒、家训不知多少,有几人以如此胸襟、用如此铿锵有力的语言阐述如此宏大的气魄和爱心?'终夜四五叹,常为大国忧!’先生一生实践着千百年来中华民族仁人志士治学的终极目标是治国、治家这一千古不移的真理,其艺术实践只是余事!自古以来书法艺术终极目标就是述志、述心,先生的书法正是体现着这一传统的——于右任可以说是张载在千年之后的又一次“回光返照”?他青少年时期接受的教育,就是儒家正统当中特别注重“民胞物与”和”经世致用”的”关学”,他一生也在积极践行着“学贵有用”、往实处做的“关学”精神实质。
于右任书写的“横渠四句”
但,与生存于世间的所有人一样,于右任也被看不见的历史强力挟持着。“道不行,乘桴浮于海”,梁披云等学生晚辈不知道他的心底幽微,劝他到南洋当隐士,他只写些诗说给自己听:“不信青春唤不回,不容青史总成灰。低徊海上成功宴,万里江山酒一杯。”“破碎河山容再造,凋零师友记同游。中山陵树年年老,扫墓于郎已白头。”虽是悲歌感慨,总不脱儒者情怀。再且看于右任写于1958 年的这首诗:“能养能生共几何,不教饭碗引干戈。将来麦子木瓜大,四季开花结实多。”朴质天然的民本思想溢于笔端。他在抗日战争胜利之时还曾写下一首散曲:“几章民治残诗,几页人豪战史,名儒名将兼名士,时代光明创始。”综而观之难道不是张横渠“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几句话的现代翻版吗?
其实,对于右任一生影响最大的老师就是一位和张载志趣学行相仿的“关学”传人———刘光贲。刘光贲字焕唐,号古愚,咸阳人。幼年丧亲,家境贫寒,白天卖饼,夜间为人推磨,生活常常难以维系。然而,少有大志的刘光贲却最爱读书,他跑书摊、寻书馆、好学不休,后来他不仅通晓经史,还通音韵、知天文、懂数理,是当时关中甚至西北负有盛名的大学者。
几件事情就可以看出他的平生意态。戊戌变法,他以为是挽救中国的千载难逢之机,和北京的康、梁声气相投,成为陕西改良派的精神领袖,一时间有”南康北刘”之称。陕西的第一家现代化的轧花厂是他和朋友集资从海外买机器建起来的。变法失败之后,他在乡下办学,居然靠自己钻研弄通了高等数学——他办学既不同于为科举做准备的旧式私塾,又不同于新式学校,而是教导学生“为万世开太平”——陕西近现代的文化名人,几乎都接受过刘古愚的教育和影响——于右任和张季鸾是刘古愚的及门弟子,吴宓年辈晚,未及亲炙謦咳,但他少年时读书的“宏道学堂”也是刘古愚培植过的——“关学”的精神贯注在这三位事业不同、经历迥异的风云人物的毕生学行之中。
他的学生、陕北张季鸾曾经在《烟霞草堂从学记》中谈到刘古愚当年办教育的环境:“烟霞草堂为庚子后所建,在唐昭陵之阳,负山面野,深谷怀抱,唐诸名将墓皆在指顾间。地极清幽,去市尘十里,群狼出没常杀人。”“先生书斋,冬不具火,破纸疏窗,朔风凛冽,案上恒积尘,笔砚皆冻,而先生不知也”。刘古愚还是一个把国家兴亡挂在心间而且喜怒形于颜色的性情中人。”先生酒后谈国事,往往啼哭。常纵论鸦片战役以来至甲午后之外患,尤悲愤不胜。”可惜,时不我与、势不我力——刘古愚虽然居于乡间,却是身无半文、心怀天下——闻“北刘”与“南康”齐名,他却说:“世俗不知,目我为康梁党,康梁乃吾党耳。——这倒不是文人相轻说大话:刘古愚又不是一个简单冲动的民族主义者,他的学问不是当官往上爬的敲门砖,性情便不因为学问大而扭曲——还是张季鸾的回忆:“乡人求教,无不满意以去。然贵显干犯,则严峻自持,党祸流言,俱置度外。偶遇官吏来谒,直言政事得失,不避忌讳,故抱膝深山,为清议所宗。忆入陇议起,礼泉知县某代陇吏致聘书,载丰宴来山,余等待门外。席间,忽闻先生抗声曰:'老父台胡说!’知县唯唯。门外人不知何事,相与匿笑以为奇。明年上元,知县请入城观灯。归,告余等曰:'今日知县夸灯好,我告以'使良民为无益之戏,何好足云’。知县大不欢,我不顾也。’其严直类如此。然先生非故作矫激傲富贵,第从心言事,平等待人而已。”
张季鸾以后做了记者,把乃师的这种平等待人而又往往容易被人看成“故作矫激傲富贵”的意趣发挥得淋漓尽致——他长期担任《大公报》主笔,几乎天天有社评文字出其手。1927 年12 月1 日,蒋介石在与宋美龄结婚前夕发表《我们的今日》一文说:”人生若无美满婚姻,一切皆无意味,故革命当从家庭始。”作为一个爱情至上主义者,蒋介石说的也是心里话。以后的军人阶级,在革命成功之后往往大刮离婚再婚之风,和蒋介石的提倡大有关系。张季鸾在12 月2 日便撰文《蒋介石的人生观》说:”恋爱者,人生之一部分耳。若谓恋爱不成,则人生一切无意义,是乃崇拜本能,而抹杀人类文明进步后之一切高尚观念……为动物生活。”“吾人所万不能缄默者,则蒋谓有美满姻缘始能为革命工作。夫何谓革命?牺牲一己以救社会之谓也。命且不惜,何论妇人……呜呼!尝忆蒋氏演说有云,出兵以来,死伤者不下五万人。为问蒋氏,此辈所谓武装同志,皆有美满姻缘乎?抑无之乎?共有之耶,何以离散其姻缘?其无之耶,岂不虚生了一世?累累河边之骨,凄凄梦里之人。兵士殉生,将帅谈爱,人生不平,至此极矣!……”张季鸾给老蒋讲世界观、讲革命观、讲恋爱观,大有耳提面命、颐指气使之慨。刘古愚夫子教训县太爷的架势被他拿来在“最高”面前大大过了一把瘾。但是,张季鸾没有忘记他是一个执天下公器的新闻工作者,他面对的是全体读者,他要以理服人,并非只图嘴皮子快活。他继续说“夫以俗浅的眼光论,人生本以行乐。蒋氏为之,亦所不禁。然则埋头行乐已耳,又何必哓哓于革命……奈何更发此堕落文明之陋论,并国民正当之人生观而欲淆惑之……甚矣不学无术之为害,吾人所为蒋氏惜也。”——骂一个大人物不学无术就应该切切实实把他钉在耻辱柱上!
张季鸾对蒋家可谓一骂再骂,且看1927 年12 月9 日《大公报》社评“现在无论南北,不拘新旧,非脸厚心狠不足以成功名,非善拍能吹不足以博位望,名流即是下流之别名,好人坏到坏人所不齿。”——骂得多么精彩、多么文学、多么艺术——现今的台湾李敖以善骂著称,他喜欢用“剥什么什么人的皮”这样的题目,一搭眼便让人看见恐怖,他的恐怖和他骂的恐怖抵消等于零——李敖也敢自吹五百年来没有比他好的文章?其实张季鸾之死离现在才一甲子有余。
抗日战争发动一周年之际,《大公报》发表了蒋介石署名的《抗战周年纪念日告全国军民》,此文是张季鸾代笔,其中的“国家至上,民族至上,军事第一,胜利第一”更是张季鸾的得意之笔——张季鸾死在抗日战争最艰苦的1941 年,没有看到抗日战争的胜利,是他的大恸;而没有看到以后的大规模内战,也应该是他的大幸——以前我们很难听到张季鸾的名字,甚至连专业搞新闻的也对其人不甚了了,或许就是因为他曾经在大骂之后又给蒋介石出谋划策。
张季鸾死后,灵柩归葬陕西长安杜区。于右任作《悼张季鸾先生》追述了张季鸾和刘古愚的学问渊缘“古愚师治《通鉴》、《通考》甚精核,又刻欧阳公《新五代史》,先生得师承观览,故于国学朗然得条理,为文章亦如良史之绵密警策,而后来历办各报以至今日《大公报》论述之成功,其留心经世学问,立言在天下,固早有所受之也。”——于右任自己也是一位老报人,他谈张季鸾就像在谈他自己——这是心灵与心灵深层次的交汇。
——前几年,还专门到长安杜区参拜张季鸾陵墓,所见不忍说出:先生的墓园龟缩在一家饲养场里……夕阳残照中,荒草凄迷、一片凌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