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评论在线||龙扬志:明杰诗歌简论

生命情感与文字见证
——明杰诗歌简论
文/龙扬志
作为一种本体式的书写,生命情感体验在明杰的诗歌中打下了深刻的烙印,这似乎涉及到对于诗歌写作题材的一种价值判断,至少在我们长期以来形成的某种评价体系中,类似于“小我”与“大我”区分的思维模式,甚至成为一个可以决定诗歌艺术水准的根本性问题,并且这种评判在所谓的“底层写作”、“民生关怀”等各式口号下得以无限发扬光大。当然,诗人完全可以摆脱此类孱弱的批评话语对于个人写作的影响,如果他并未在潜意识里怀有与批评家“一拍即合”的阴谋。抗拒迎合,按内心写作,在这个追求表面文章的时代要更为难得。至少我个人相信,当文字存在于诗歌中与存在于日记里具有相同的意义,我们的文学就会剥去各种寄生其中的负荷,从最大程度上减少诗人的焦虑感,写作也因此呈现出浓厚而纯粹的人文色彩:虽然这种人文关怀以个体为根基。正是从这个层面上,明杰的诗歌为扩展批评话语的活力提供了一个有意义的维度。
如果长达二十多年的写作时间值得读者重视的话,其中所包含的信息也许可以帮助我们理解一个更为复杂的诗人形象。众所周知,生活理想和心灵寄托经常在现实个体身上表现出诸种妥协与对抗的关系,作为具有理想主义倾向的诗人,这种矛盾关系往往尤为明显和强烈。现实与理想二者之间的落差,有时可以使写作获得强大的原动力,实现精神对物质的自由超越,有时却会误导诗人被情绪彻底控制,在现实面前变得格格不入。事实上,如果文学的追求发展到被文学所控制这一地步,已经失去了作为抒情艺术的意义。从14岁开始诗歌写作到进入不惑之年,明杰在自己建构的个人诗歌话语中不断寻找一种表达自身的方式,他坚守在忠实于生命本身的经验世界里,努力重现生命过程的全部细节,因此他的写作不仅使生活获得诗性转化的力量,而且成为生命情感书写中一道独特的文字景观,让读者体会到诗歌与生命相契合的乐趣。
明杰对于诗歌的热爱,与热爱生命、热爱生活属于一种同构的关系,这有数量庞大的诗歌作品为证,它们被收集在《巨石与水》(1999年)、《诱惑与突围》(2001年)、《人生本色》(2001年)、《时间的距离》(2002年)、《如歌的行板》(2003年)、《日月之歌》(2004年)、《本命无涯》(2005年)、《无法躲藏的注视》(2006年)、《繁星闪烁的夜空》(2007年)等诗集中。2008年对于历经痛楚与忧伤、光荣与喧嚣的中国人来说,无疑留下了太多值得记忆的东西,而明杰的2008年可能更具有某种个人性的纪念意义,中英文对照、装帧绚丽的《生命之门》、《生命驿站》、《生命本色》冠以“人生三部曲”被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隆重推出。当然常识告诉我们,数量并不是谈论一个诗人的必要前提,也远非优秀与否的保证,但是至少可以表明诗人对于自身写作所坚持的一种立场,说明诗人对于写作的思考一直在持续进行。
所有从诗人文本世界中寻找关键词的意图最终被证明是徒劳的,因为我们发现很多东西总是不可遏制地脱离了概念的范畴,言不及义与过度诠释,在本质上是相通的,它们都从某种角度偏离了对文本的理解。然而,只要批评仍然有其存在的必要,或者说,只要批评的合法性并不是完全通过对诗人意图的推测而得来,那么,批评家将不得不承受顾此失彼的代价,在“指鹿为马”的意象世界中继续冒险滑行。当我从明杰的诗歌作品中归纳出一个“情”字,我只能暂时把惭愧藏在心底,诗歌本来就是情感的产物,有“情”实在只能当成所有文学作品的一个共同特征。聊以自慰的是,明杰诗歌中所体现的“情”是面向个体生命经验的,因此有人将明杰归为“爱情诗人”一类,这或许是一种归纳的极端演绎,却不能忽视爱情诗的写作的确在他诗歌中所占有大部分篇幅这一既然事实。艾青曾说,诗人是真善美的化身,此话未必能与现实世界产生一一对应的关联,但是仅就写作中的抒情主体来说,多半是成立的。诗人有一颗敏感的心,感时恨别,自古皆然。诗人所爱的,可能是一队沙漠中行走的骆驼(《大漠中的驼队》),可能是一棵故乡的大树(《爱之树》),可能是一条从未谋面的河流(《等候在黄河岸边》),也可能是一部奔跑的火车(《站在凤凰山顶上看火车》),不过所有这些,并不一定就真正指代诗人视野里那些客观对象,大爱无疆,在诗人的书写世界中,它们往往只是一个表达的出口,更深的情感被文字所遮掩。阅读明杰的诗歌,给我们带来的情绪体验可能要更为强烈,诗人的情感与生存经验紧密结合在一起,所有关于亲情、友情、爱情的表述,因为人类情感的共同经历会使读者获得发自内心的认同:当无法把握世界的时候,我们不妨观照自身,这是个人情感表达的哲学之维。
正如那首具有自述性质的诗歌《天地中 一个明杰》所寓示的一样,作为黑格尔所说的“这一个”,明杰也是独特的。明杰早期的诗歌创作表现出一种明显的尝试色彩,题材广泛,包罗万象,从乡土到城市,从社会到心灵,都是他的写作内容。这一期间的作品,如《父亲的秋天》、《烽火台》、《1992:葬礼》、《巨石与水》、《沂蒙颂章》、《路》、《雪》等等诗篇写得质朴深情,给人留下的印象深刻。如《烽火台》写对母亲的牵挂:“欲登烽火台/是一个借口/遥望母亲的方向/才是我真正的理由”,到底是因为遥望母亲而登烽火台,还是因为登烽火台而思念母亲,这成为了一个并不重要的问题,维系二者的,是那种血脉相连的亲情关系,游子对于慈母的思念,如小草对于阳光的感恩一样,从来是不需要更多理由的。在《1992:葬礼》一诗中,诗人表达了对另一位热爱写作远甚于生命的小说家路遥的叹惜和感动,路遥《平凡的世界》哺育了一代文学青年,在记叙该小说创作过程的《早晨从中午开始》这部长篇随笔中,我们可以切身体会到“生命写作”的真正内涵,其中因文学而承受的艰辛和痛苦,坚忍和执著,至少在今天和今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无人超越。路遥去世之时,正值明杰文学梦想蓬勃生长的黄金时期,文学前辈的英年早逝给明杰的内心带来的震撼不言而喻:“你的影子还在这平凡的世界/而你的躯体却不知道回转/走啊走啊/在这平凡的世界里/你永走不到人生的尽头/有一种声音走过辛未年的岁尾/北方虽是不曾下雪/却是一片苍茫”,诗歌言浅意深,荡气回肠,“一片苍茫”既表达出诗人对这位扎根于大西北的杰出文人的悲悯情怀,同时也流露出对特定时代语境中艺术家现实命运的深沉思考。
应该说,明杰为自己的诗歌创作准备了一个相对漫长的过程,这种耐心表现在他后来从事相关新闻工作中对于诗歌的持续追求。从90年代中期到世纪初,除了创作出大量质朴情深的诗歌之外,明杰还进行了很多现代手法的尝试,在诗歌语言的现代转换中,他也一直在寻找思想与言说之间的微妙平衡。如这首《阅读》,就可以看出明杰在探索诗歌表达的多种可能性方面的努力,“树下的庭院并不对称  阳光粗糙/并且单薄/绿色的座椅等待了许久/我移动书架/寻找愿望和时间的入口//整个秋天我努力阅读/晦涩的词语插图奇特/导教者走进了死亡的街巷/我的座椅空空等待/面对着街景/听风说话/我已经很久不出门了//现在我放下手里的杯盏听风说话/玻璃门挡不住嘶哑的阴影/有人在路口点燃了石柱/它灰色的火焰使我心安”。在这首诗里,熟悉的文字呈现了陌生的一面,阅读作为解决自身困境的一种有效方式,并不是一个轻易的过程,从接近到进入,有时就是“走进了死亡的街巷”,无法寻找到适合个人知识经验的入口。明杰在这里把一个复杂的过程通过一种同样复杂的修辞同构出来,用诗歌形式来暗示并阐明对于知识的领悟,以及它在个体思想领域所达到的“启蒙”(“它灰色的火焰使我心安”)后果,足以让人反复回味。
相比之下,《冥界:风景》这首诗的现代意味更为浓烈,它证明诗人在语言形式实验方面已经走得很远。为了阐释的便利,不妨将全诗引用如下:
寒冷起自指尖  青色/既为冥界之初渡色/一根发丝又可引你进入//进入的姿势  或缓或急/或者如丝竹之乐的抽泣/或者如奔跑不止的吐泻/或者如阳光猝然翻转/极其阴暗的另一面/那结局似乎遥无边际/而今遂然敲定  我们遂惊恐如/无可名状的某种事物/然后是三千里的震动/然后是十万斤的隐痛/然后是不可遏止的绝望与怀乡病/通往冥界的路渐近渐远/冥界无可闪避/最耀眼的金属之声/也会断裂  沉寂/被吸收于这巨大的黑色旋涡
野渡空寂  无人踏歌而回/告以我们那边的风景/我们遂被悬置  被隔绝/被焦虑之水彻底合围/这虚空的打击令人茫然如雾/临风一望  恐惧击穿肺叶/冥界的意义即是阻断的意义/浓重的幽暗淹没/纵深编织的线条遂告短缺苍白无力  漂浮不定/根的描写遂止于肤浅  止于/冒烟的枝叶无味之游戏/塔楼苦心经营一触即溃/肖像辉煌壮丽无火自焚/表情吹弹不起搁浅黄昏/一张白布蒙住了整个世界/所有的演奏都指向冥界/逆向的证明了/生命只是一种说法
--《冥界:风景》
英国诗人燕卜荪曾说,“诗学的目的首先就是要回答这样一个问题:是什么使包含信息的字句变成了一件艺术品的?”关于何为艺术品的理念发展到今天,这个问题已经变得更加容易回答,只要是打下了个人心灵印记的字句,几乎都可以纳入到艺术品的范畴。不过,我仍然愿意回到老燕卜荪写作《朦胧的七种类型》的30年代,认真地思考明杰这些文字如何变成了一首诗。冥界作为一种风景,毫无疑问是设想的产物。在这里,冥界是以生命的阴面来呈现的,唇亡齿寒,诗人却说寒冷从指尖开始,这种假设缘于具体而独特的个人体验,其实最终落实到的是“不可遏制的绝望和怀乡病”,它们成为一个巨大的黑色旋涡,使人无以解脱。在诗歌的第二章,诗人通过“冥界的意义即是阻断的意义”向我们透露,内心的冥界并非通常意义上的那个与死亡相关的场景,冒烟的枝叶、松溃的塔楼、自焚的肖像,这些代表生机消失的意象,强化了绝望的存在。诗人的意图是将这些极端私人性质的感受上升到对于生命的一种主观体验,并以此来反思生命的根基:心灵的寄寓对于生命来说是超越肉身而存在的,惟有它才使生命具有终极意义。在燕卜荪看来,艺术品应该比组成这件艺术品的文字具有更多的意义,这是他当年从语义学的角度理解诗歌的一个重要前提,显然,《冥界:风景》是表达含混与朦胧的一个理想文本。
明杰曾说:“我觉得诗歌应该反映现实,表现自然,具有真实的美,自然的美。”此种以“自然”为基调的美学追求,加速了他自2000年以来诗歌创作风格的调整。自然意味着生命的本真状态,抱朴含真,拒绝雕饰,表现到诗歌创作中,是让写作回归心灵的真实,注重细节对于情感图景的充分展示,因此寻找诗歌与人生的紧密契合,让清新明丽的文字见证率真、丰富的个人情感世界,成为明杰近年来写作内容的一个重要特征,这也从某种程度上可视为其风格成型的一个显著标志。一个对诗歌具有深厚情感的人,一定对诗歌所寄寓的现实世界有着同等程度的热爱,因此诗之为物,亦非情感浅薄之徒所能制造。明杰的“人生三部曲”,其关键词在于“生命”,如青春卷《生命驿站》、生活卷《生命之门》,其中他把爱情卷定义为《生命本色》,由此即可看出“情”对于生命的本体意义。爱情是生命之花,在明杰的笔下,爱情的境界更为辽阔,它融入到亲情友情的诸种关联中,诠释着有情世界的无限美好。怀念友人的《雨帘之外》,他调换时空角度的处理方式,让人立刻想起李商隐的《夜雨寄北》,但是给人的感觉却是妙手偶得,自然恬淡:“不知你在远方/是否也品评这场雨/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我用很短的时间/就记录了一些事物的过程/然后对着天空/把自己读成雨帘之外/模糊的风景”;同是怀人,这首《怀念》带给读者的感觉又有不同:“最后我们告别/向空空的站台挥挥折断的手臂/在没有一个人的车上/我消失/你也消失”,告别之后,共同的空间被分隔,这分隔的空间因为告别而失去意义,时间也就因此而指向虚无:这就是双方对于彼此的意义—“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只要缺少一份,生命便不再完整。再如《婚姻》这首诗,明杰写出了一种宁静中的厮守,从平淡的文字中可以看出相濡以沫的深情:“一杯醇酒/在有你相伴的夜里侵入本质/无边无际的脑海的田园/风光如此美好/我就在那片夜空下经营你的农田/磨练自己/星星如一片碎石铺成独行的田埂/很多古老的庄稼从目光中破土而出”,与恋人相知相守的温馨幸福,在这里,“不著一字,尽得风流”。
此外,明杰那些具有行吟意味的诗歌作品,虽然超出了现实世界中的人和物而表现出有意拓展历史空间的向度,也写得情意深长。在黄河岸边驻足,诗人带着“说不清的情绪上岸”,雨中黄河给人带来的惊恐,并不止是场面的壮观,还有积累在历史时空中绵延不绝的故事,因此《等候在黄河岸边》、《黄河黄了》、《把什么交给黄河》、《黄河故事》、《雨中黄河》这些诗歌,是当一个诗人与黄河相遇的后果,它们发出的声音,不仅回荡在明杰的经验世界之中。在康桥,这个因为徐志摩而为中国读者所熟知的地方,明杰对月怀人,写出了《水中的康桥》、《康桥的夜》、《康桥下的蛇》等等意境隽永的诗篇,戏拟与追寻,康河之水又一次清洗中国诗人的愁绪,这或许亦可以看作中国新诗与世界的缘分从来就没有疏离。
诗人就是这样以文字的方式游走在生命情感的苗圃里,浅唱低吟,流连忘返。以明杰的话说,“人和人的命运是诗歌永恒的主题。”从此可以看出,以生命感受为出发点的个人化写作,是一种拒绝空言和代言的写作,所以它是属于以表达个体真实存在的写作。回到我最初提出的关于诗歌题材的写作命题上来,以表达自身情感经验的写作,正是对自身命运的表述和承担,以敞开胸襟对于“小众”生存经验的形而上表达,因此它在面对内心时走向另外一种辽阔。从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说,所谓的宏大命题,或许从来就不在题材疆域的划定之中,任何微不足道的生命和任何微不足道的情感体验,拥有同等“宏大”的地位,都是值得尊重、值得书写的,正如梁小斌当年所说的那样,“一块蓝手绢,从晒台上落下来,同样也是意义重大的。”
作者简介:龙扬志,湖南涟源人,首都师范大学中国诗歌研究中心博士生,中国现当代诗歌研究方向。在《文艺争鸣》、《名作欣赏》、《海南师范大学学报》、《文艺报》、《淮阴师范学院学报》、《江汉大学学报》、《诗探索》、《艺术广角》、《星星诗刊》等刊物发表学术论文30多篇。另有诗歌作品若干发表于《诗刊》、《诗潮》、《中国诗人》、《散文诗》、《鸭绿江》、《诗探索》(作品卷)等刊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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