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骑行:31度廿公里

-背景-
今天的羊城正午,实时气温31-35度。我在12点40从中大南校出发,一路百度导航,骑行电动车两小时,于下午2点40抵达二十公里以外的白云区天智物流中心。
做什么呢——把之前买给爸爸的电动车托运回湖南老家(在他骑了不到一个月回湖南后,这车一直闲置在我宿舍楼下)。

此前经历过很多曲折:各大物流快递点,火车站、省汽车站、流花车站、天河客运站,屡屡碰壁,这里不详叙。我坚持要以对等的价值整车包括电瓶直接运回县里,终于,天无绝人之路,朋友拍了一张物流店铺的名片给我。
距离目的地还有20公里、15.3公里、10.1公里、5.7公里、3.8公里、1.2公里……终于,我到了这里。
这难忘的31度廿公里。

20190622 摄于广州
-变卦-
在诺大的物流中心来来回回地找店铺。
来之前跟老板电话里反复确认过,我说我从海珠区骑过来,真的很远,说好了200块运到县里,请不要到时候又变卦了。他斩钉截铁地说,不会不会。
好不容易找到店点,小小的单间,挤着五个人:抱着婴儿的年轻女人、怒目圆睁的年轻男人、泪流满面的老妪、垂首默立的老汉,还有坐在转椅上面无表情的中年男人。
“三百。”中年男人瞄了一眼门外的车,冷冷地说。
“怎么又变成三百了?”我皱起眉,心脏仿佛在沸腾的油锅里炸。
“你走吧,这里不发货了。”年轻女人突然插话。
“嗯?”我感觉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都在冒烟,火辣辣的疼。
“走啊!他们没有车了。”年轻男人也开口,恶狠狠地说。
“嗯?什么意思?”我觉得我要哭了。
“你要知道吗?我儿子在这里帮他开单,本来是两班倒,他倒好,跑去旅游了,我儿子二十四小时在这里,熬夜太多了,感冒发烧,住进了抢救室,现在昏迷五天了,还没醒来。他没问过一句,找他要医药费,就只是今天打两千,明天打一千,有用吗?你说这说得过去吗?”老妪抹着眼泪声嘶力竭。
“没买保险吗?”我的心揪作一团。
“就是啊,别的人都买了,就没给我老公买。”年轻女人攥起拳头。
“你还要在他们这里发货吗?”年轻男人看着我,眼神像两把锐利的刀。
我没再说话,叹口气,头也不回地走出来,坐上车,拧开开关,慢慢地跑,太阳是个火球,尘土在车轮底下卷起一阵阵黄色的尘。
-谋生-
沿途坐着很多赤着膀子的搬运工,大多是中年人,皮肤晒成发亮的古铜色,胳膊上鼓起小小的包。
“叔叔,请问这里哪里还有到湖南汉寿的车啊?”我用双脚抵住地面,坐在车座上问那个独自坐在一大堆货物前的中年男人。
“你说啥?”他扬起眉毛,额头挤出一道又一道深深的沟。
“汉寿,湖南汉寿,常德过去,长沙过去。”
“不知道哦,我才来这里一个月!”他的乡音很重,听起来很像黏浊的黄河水涌动。
“冒昧问句,您在这工作每个月能够拿到多少钱呀?”(我真是很有当记者的潜质……)
“不知道啊。我还没发工资,还没一个月!”他腼腆地笑起来,露出两排被烟草熏得发黄的牙齿。
“啊,不知道吗?没跟您说过大概多少吗?”
“说是四千。”
“多久呢?我听说这里都是二十四小时,那您是两班倒?一次上十二小时?”
“诶,对的。”
“一个月?三十天?不休息吗?”
“休息?有货就搬,没货就休息啊。”
“老板帮您买了保险吗?”
“保险?我不知道,交了身份证的,应该都买了吧。”
我看着他脏兮兮的裤子,看着身后码起的像小山一样的纸盒,看着头顶悬着的火盆一样的大太阳,想起那个只是开单就躺在了ICU的年轻人,心里像揉进了一把碎玻璃。
和他道别前,我问了最后一句,“再冒昧问下,您今年多少岁啦?”
“五十多啦。”他嘿嘿一笑,伸出满是泥污的右手,张开五指,推到我面前。
和爸爸一样的年纪,他也是,某个人的儿子,某个人的丈夫,某个人的父亲吧。
谋生从来不容易,只是你不知道这些存在而已。
-转折-
我又陆续问了几家广州-长沙的线路,老板都要价230-300,不甘心,继续兜兜转转。后来又绕到第一家正对门的店铺——之前忽略了,没看到他们低调的招牌。
“对面的店在闹事呢,员工好像昏迷了,没买保险。”领着店里的女老板出来看车时,我絮絮叨叨地说。
她抬起头,眼里闪过一丝温柔的疑惑:“是吗?我没听说呀。没买保险?”
“嗯,听说没买。”
她摇头,眉毛拧成八字,没再接话。
“阿姨,我还是学生,这是之前买给我爸的车,舍不得卖掉,我从海珠区骑过来的,您便宜一点好吗?”
她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沉默了一秒,慢慢地说:“那就一百三吧。”
“啊,真的吗?可以再便宜点吗?”我抑制住内心的狂跳,不要脸地得寸进尺。
“哎,这真的是最低价了。本来一般我都收一百六一百七的,我看你还是学生。”
于是爽快地开单、扫码支付、贴条。
-应邀-
临走前问她哪里有公交——附近实在太偏僻了,骑车来的路上,没遇到一辆公交。
“公交站好远的,我可以送你过去呀。”她说。
她这后半句让我吃了一惊,我的脑袋在那一瞬间真空,不知回什么好。
“你敢不敢坐?”她又立马补了一句,指了指停在门旁的一辆破旧的女士小摩托。
“我敢我敢!”几乎是下意识地,我扫了一眼那车,脱口而出。
然后跟着她折回屋里取钥匙。
这几秒,脑海里泛起巨大的涟漪——深知自己是那种特别容易相信别人,也特别敏感、心细如发的人。我也知道,这在某种情境下,可能成为致命缺点。
我的成长历程告诉我,世上还是好人多,我也非常幸运,一路总是遇到好心人。
但是,我又明白,人心难测,最重要的,永远是自我保护,绝对不可以,用侥幸去赌一个不确定。
最近最爱看的公众号,是【女孩别怕】以及【魔笛-夜行实录】,期期不落(也力荐给女孩子们!男孩子请推给你的女朋友或者女性朋友!),里面全部都是关于女性受到侵害的各种案例,比如孕妇骗你搬东西结果伙同老公进行侵犯的,每次我都看到瑟瑟发抖,但还是每天都在看。
有些人的恶,你真的没办法想象。
你不能只看到这世界的真善美了,那些藏起来的假恶丑呢,也要鼓足勇气去看一看 。越是怕,越是不能逃避——这也是我敢一个人去外省玩的底气——因为我知道,危险无处不在,广州家门口就有,任何时候都要警惕,不能草木皆兵,也不能粗心大意。
公号强调的一条自救法则就是,绝对不可以进入封闭空间,不上陌生人的车等等。
我记起了这条,但是,在今天下午那个场景下,我还是没办法拒绝。我甚至喝了她给我递来的一瓶水(因为是我主动要的,而且是看着她从整箱怡宝里拿的)。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为什么坐上了那辆车。
可能是听到她那句贴心的“你敢不敢”;也可能是看到她听到对门店里事件时,眼里透出来的恨;还可能是她说那句“你还是学生”时,脸上一瞬间的温柔;更可能是我相信“相由心生”和对她的第六感……
种种蛛丝马迹累加,都指向她只是出于好心,于是,我坐上了摩托车后座。
-防备-
恐惧还是慢慢地蒸腾。
一路车流不息,我想,车速不快,要是路线不对的话,是不是可以跳车逃跑。
然后一直在不停地叽叽喳喳:
“我觉得做生意还是要讲福报的,黑心钱不能赚,您对门那个店的老板太要不得了,赚再多钱又怎么样?共事那么久,好歹也是员工,人心都是肉长的,在你这儿病倒了,一条人命啊,怎么能不闻不问呢,要遭报应的。”
她不接话,我看不到她的表情。
“您就不同,我一看到您,就觉得您是个热心肠,您会有福报的。”
“啊哈哈,没有啦。”她笑。
“我坐425不行吗?”车经过一个站牌,并没有停,我又警惕起来。
“不行的,这个车一个小时一趟,你要等太久,我送你到总站,那里五分钟一班车。你坐到火车站再转吧。”
我马上百度她说的那班车。无误。
“您家有孩子吗?我是教英语的,我是说,有问题都可以问我,您真好。”我这句确乎发自肺腑。
她在烈日下载着我骑了很久很久,我一路在说话——也是防备,我总是相信,善良不是天赋,而是一种选择,善恶就在一念间,我一定要不停说话,旁敲侧击,占据对方思维,让ta没有时间和精力动坏心思。
最后车到总站停下来,我心里也涌起翻江倒海般的负罪感:“姐姐,您太好了,能告诉我,为什么要送我吗?”
她笑起来,“我看你还是学生,怕你迷路,这边很偏,天气又热。”她说完就转身回去了。
-善恶-
坐在回程的公交上,关于善恶,想了很多。
想起那年在珠海,夜里十二点和妈从医院回出租屋,院门口拦了辆的士,上车前看了车牌,瞄了司机一眼就心生畏意——光头,大金链,背心,手臂纹着蓝色大龙。
我单独出行从来不乘坐的士,也绝不打车,只使用地铁、巴士等交通工具,但人烟稀少没有地铁的珠海深夜,让我们没有选择。
坐上前座就开始害怕——因为我看到,驾驶台上的司机卡,相片是空的。
我于是开始滔滔不绝地和司机搭话,我问他是哪里人,又问他红绿灯下一闪一闪的摄像头是不是真的可以照清人脸,我提到母亲的病,说起这些年求医求学的艰辛,说起人生多么多么不容易,我说人生短暂,赚钱再重要,也要小心身体,按时体检,我说外乡人打拼不容易,我说哥哥你要好好保重。
本来他的目光一直透着难以言说的凶狠(也许只是我过于敏感),腮帮咬得很紧,到最后到站下车和我一起扶着母亲下车,亮了很久的车灯为我们照亮小巷的路。
母亲一直认定那晚是虎口余生,我却永远无法确定了。
我相信人性深处的善,也相信人性深处的恶,我相信,很多极端,都在一瞬间交替切换。
就像这次出行,沿途遇到无数外卖小哥,看我迷惑地推着车在天桥上走,手机卡在车架上,百度导航不断提示“您已偏离路线,已为您重新规划路线”,他们便三三两两地停下来,问我是不是迷路了,听我说完从海珠过来寄车,都惊得瞪大双眼,然后耐心地给我指路。
还有这家大太阳下送我到车站的女老板。
我真的,遇到很多很多的好人。
但是,我也遇到变卦的黑心老板,看到人心可以黑到别人为你赚钱做工快要死掉也不管不顾。
或许,善与恶,我都没办法想象和定论。
我只能,感恩这些善,警惕那些恶。
-最后-
其实这篇文,按照题目,应该写写沿途见闻,到最后,我还是删掉了前面写的沿途所见,直接转入骑行到达目的地后的所见所闻。
我想,它们于我的意义,更深更大。
当然,我路上看到的那些风景:羊城闪烁的高楼大厦,低矮的市井民房,幽黑深长的桥洞,蜿蜒曲折的立交桥,都有它们存在的意义。还有那些“呼呼”而来、好几次让我吓到捏紧刹车、胸口发堵、头脑发蒙、心跳加快、指关节发白的大卡车。
我相信,所有经历,到最后,都会成就一个意义。
人生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尼采说过一个“永劫轮回”理论,大意是,假定时间是无限的,能量却是有限且永恒的,由于能量是构成所有物质的基础,那么在无限的时间里,能量必须不断重复,也即事件也在不断轮回——你经历的每一件事,都是重复,都是永劫轮回。这就像西西弗斯推石头的那个神话,石头不断滚落,你不断往上推,它不断滚落。
尼采说这样的人生没有意义,重复的就没有意义。他说,真正的意义在哪里呢?真正的意义在于,你明明知道石头会不断滚下来,事情会不断循环,可是你还是选择站在那里,直面它、接受它,这就是意义。
我想,我们都知道人生不过就是生老病死的一个过程,我们都会收获爱也会失去爱,会被善温暖,也被恶伤害,可是,我们还是选择,和这千疮百孔的人生,死磕到底。
一路前行,也一路中停;一路怀疑,也一路相信;一路受伤,也一路被治愈。
这就是意义。
很多人都在努力地活着,无论是哪些汗如雨下的搬运工,还是那些风驰电掣的外卖小哥,或是那个为了养家糊口而拼命工作最终躺进了ICU的年轻人。
希望上帝留他一条命,希望他尽快醒过来,与妻儿、父母、兄弟一起,和这艰难的人生,做不屈服的抗争。
人生的路,绝对不止二十公里而已, 你慢些走,稳稳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