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有多少座「城中城」?
“少不入蜀,老不出川”,说的是四川人对本土的满足。那么,让他们无法走出围城的到底是什么呢?
是古代的城墙吗?2300多年前,成都用城墙来划分区域。但新中国成立之后,标明界限的城墙逐渐被清除,地方志中描绘的「皇城」「大城」「少城」日渐模糊。
是地理的局限吗?盆地四周的险川是一道天然的围墙,让人养成了向内探索的性格。但从元初到清末,盆地内涌入了大量移民——他们能找到来路,自然也能发现去处。
两种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
一种相似的呈现方式
但无论原因如何,围城式的生活方式,早就被生活于此的人潜意识地推崇:从川西林盘的自给自足,再到龙泉山脉下的环状土楼,人们始终希望自己被某种事物轻柔包裹。那么,现代成都的围城是什么?
我们常常能在城市中找到这样的区域:它们的街道建筑、生活景观、衣食住行、乃至空气里散布的情绪,都遵循着另外的章法规则,虽然没有看得见的围墙,但只要步入其中,强大的结界就会自动出现。
它们是“城市中的城市”,仿若独立王国般的存在。
俯瞰成都,雪山之下的街道网格
这些「城中城」擅长向内求美,城中之人用对舒适生活的理解,去塑造着自己的“城中城”。
双桥、桐梓林、川大望江、天府一到五街、麓湖,就是这样五个被人悉心捏塑的“成都城中城”。
双林/双桥社区 是以双桥路为轴线构建起的四个社区。1958年国营新都机械厂(简称420厂)在此落地,相应的家属生活区就此生成。2007年工厂迁走,生活区原地保留。
城市天际线在这里迅速塌陷,时间也开始往回倒流。以双桥路为轴线的巨型社区,让人想起贾樟柯的电影。
街道通常都是被管控的区域,但这里的街道却成为人们自由安排生活的场域,公共空间和私人领地之间的界限暧昧不清。
这座“城市”或许会被看作现代化的“反面教材”,因为它并不新,也不秩序井然,让人想起年封许久、装了很多物品的旧柜子。
沿墙撑起一把伞就可以是“屋檐”,人们在屋檐下吃面、打牌、喝茶、谈天。在路边摆上旧椅子沙发,几个熟人一坐,就是露天简易的会客厅。串串店、茶馆、诊所、小面馆、裁缝铺,它们以杂糅的方式组合在一起,透露着人们的吃穿用度。
有的街道化身为露天菜摊,来来往往的居民、明码标价的菜品、路边发生的交易,将大都市少见的、熟人之间的热络展现得淋漓尽致。而幼儿园的对面,就是经营丧葬业务的小店——生和死靠得如此得近。
这是一座看得见成都生活的城市,生活于此的人们似乎“从出生到入土”都不用向城外踏出一步。
川大望江校区 为1994年原成都科技大学与四川大学合并后建立,两校间的道路与居民楼亦并入学校。但建起的围墙并未封锁此地,象牙塔与市井生活开始在容器内共生共存。
从南门往里走,香樟和梧桐树冠蓬大,几乎要遮蔽天空。这也是望江给人的第一印象——被校园荫蔽的象牙塔,有着最温柔的现实感。
人们在其中拥抱真实的生活,但学校隐形的围栏,替师生过滤掉现实的渣滓,让居民浸染少年的朝气。在这个微缩的城市里,复杂与恶意等比例消减,理想、期待、善意被放大。
教学楼的边缘,是一栋栋民居房,新南村、竹林村等小区组成了校园中的异世界。学生谈论着学术、实习、今晚哪个食堂,居民思考着工作、生活、退租换个新房。平行者们相逢在居民区一楼的各色面馆里,“老板,来碗豌杂面”的吆喝把他们串联。
小店之外,学生骑着单车划过街道,老人扎堆在体育馆外闲聊,川大附幼的操场里传来稚气的欢呼,南门外的现捞和串串飘来香气。步行校区,常常忘记这里实际上是西南最高学府,城市与校园的分野就这样日渐模糊。
撇开琐碎的生活,什么才是这座城中城的灵魂呢?想来,应当是“传与承”的学府气质,是海纳百川的包容姿态,是“和神人,歌且舞”的精神自由。
身处象牙塔,在残酷的现实前,他们还可以选择知世故,而不世故。
桐梓林 自上世纪90年代崛起,在人均收入300的时候就敢把楼盘单价标到5000,由此成为整个成都的富贵高地。时过境迁,New Money后来居上,它从此被呼作“老富人区”。
尽管富贵风光已经不在,但成都人提起桐梓林来,仍然像在遥想一个绝无仅有、富有传奇色彩的小城。对于如今逐渐趋于平淡乏味的城市而言,这种感觉要算罕见。
桐梓林的曾经,像掌纹一样深嵌在不同地方。在西方天使的浮雕中,在欧式风情街上,在希腊女神的塑像里,在布满罗马式柱头的街道上,在始自1998年的酒吧中,在快11岁的麦克披萨味道中……严格说来,这些“洋派”算不上正宗,但它们代表了上世纪90年代到20世纪初期,成都人对西方文化忐忑又兴奋的“在地式”接纳。
在岁月的磨蚀下,中国人对奢侈的理解,也在这里生发。比如高档的时装买手店和奢侈品店,比如与桐梓林一街之隔的豪车专修店,比如需要穿得“正儿八经”光顾的大餐厅。与此同时,东方人特有的生活方式,也悄然进驻,中式大药房、大型保健浴足店、成规模的棋牌室,一不小心泄露了成都人改不掉的习惯。
如果根据建筑年代将桐梓林不同的区域排个序,这里将得到一张清晰的时间刻度:20世纪90年代、21世纪10年代、21世纪20年代,它们像沉积岩一样折射着成都的前世今生。
而面馆、养生店、西餐厅与豪车共存于同一画面形成的冲突和差异,极具张力地显示着桐梓林的此时此刻:诉说着这里的爱情、金钱、欲望,以及每个城市都会有的鸡毛蒜皮。
在地理位置上,桐梓林上承烟火玉林、下启新区南城,新与旧、市井与富贵的交叠,正象征着成都的更迭。
天府一至五街 是2004年天府新区以180万奖金,向全球征集的规划方案。这座人为规划出来的街区,自成一个独特之城。以剑南大道为界,左为住宅、右为工作区。
整齐宽阔的街道、宛如庞然森林的高楼、满眼的玻璃幕墙,“天府一至五街”是一座现代化大都市都会有的区域。
这里是“高薪”的象征。这里有占据产业链风口的阿里巴巴、腾讯,成都最忙碌的精英,诞生了市值千亿的王者荣耀与粉丝近800万的博主“办公室小野”。当然,也有“下班最晚”“秃头最多”的轶闻。
和老城无时无刻不活跃的状态不同,这座城市只在特定时刻才会剧烈运动。宛若有只无形的手,通过一个按钮,控制着这座城市的动作节奏。
早高峰阶段,人们从东、南、西、北四个方向涌来,汽车、摩的、火三轮、自行车齐头并进,形成一股罕见的潮汐式景观。待到大家“排着队”钻进大楼,整个城市才安静下来。
到了中午用餐时间,城市又慢吞吞“醒”来。原本以为只能在老城才能看见的“推车摊”,早已不约而同地到达路边严阵以待。大楼里的人兵分几路,有的涌向10元左右一份餐的路边摊,有的涌向大米先生、兵哥豌豆面……成为为数不多的交流场面。
很快,城市又开始安静,直到下班高峰期。这时,人潮以和白天相反方向的轨迹涌动。
冠以“天府”二字的街道,成都仅此一家,尽管这种类似美国第N大道、却无成都味儿的命名方式一度招来非议。但每次要自证“奋斗精神”的成都人,总会把这里拿出来辩驳一番;而身居其中的人又会笑称,这是社畜的样板间。
人们对一座城市的矛盾态度似乎在这里表现得更为明显。不论如何,天府一至五街构建起来的小城,仍然像不可或缺的加速器一样加强大成都的“硬实力”,成为年轻人寻找成就的地方。
麓湖生态城 在2006年还是一片荒地的成都之南开始规划。先开湖再建城,然后有了非典型的建筑、有了美术馆、有了水上剧场、有了麓客岛、有了戏剧。后来的后来,正如如今所见。
时间的手掌总是将城市的身躯不断拉长,不论你接不接受,新的城市早已开疆拓土,人们也已经随着城市的“南下”将生活在新土地上种植起来。
麓湖生态城,正如其名,它的确是按照一座城市来规划的“城中城”。当像我这样的城外人远道而去的时候,它的“大”和“身价”都有点让人望而却步。
但如果我们忘掉黑珍珠、黑蝶贝、麒麟荟等“天价”楼盘,一个个被水域包围的岛屿,参差错落地排列着,让人觉得这座城市像一座神秘的冒险岛。
随着城里城外的人——尤其是儿童的增多,它逐渐染上了一层童趣的色彩,不再那么高冷,变得可爱起来。孩子们在棒球场上挥舞,在滑板场里跃动;在云朵乐园中蹦个不停,也在小巨蛋里欢跑不息。他们出现的地方,空气都飘飞着欢乐的情绪。
一座能够被孩子喜欢、亲近、探索的城市,说明它已然变得足够有趣、柔软。人们也在用不同的方式填满这座新城市——不同的角落成为不同的小剧场。
在人的参与下,曾经看起来有点冰冷的麓湖生态城被不断软化。如果钻进运动场,你会碰到不同的赛事,正在如火如荼地进行。
而麓客岛像一座开放式的小城堡,不同年龄、不同身份、不同性别的人,不同的文化汇聚在这里,上演着最热闹的场面,也赋予夜色温度和丰富。
这座城市的夜色,也在不同的地点展露不同的样貌。在仍未熄灯的树丛中,在亮着灯的住宅里,在A4美术馆的奇妙夜里,人与夜晚的相处并不单一。
人们习惯老成都的街巷日常,也很容易接受地道的烟火生活:喧嚣的菜市场、密密麻麻的小商铺、氤氲着热气的盖碗茶。但城市总需要更新生长,在新的都市格局里,有新的城市秩序。
在更大尺度的街区公共空间中,不同的城市功能空间也更有发挥的余地。虽然不够亲密,但足够松弛、通透、清晰,人和人之间保持着适当的距离。这种无法言说的安全感,让彼此有交流,也有默契的尊重。
作为一个看得见生活的小岛屿,麓湖北路的日常正在沿街而生。熟识的邻里坐在一起闲聊谈天;大人和孩子们在公共广场上嬉戏;小面、咖啡、甜品,迎接着不同的脾胃;书店即将来临;公共的社区空间里,艺术正成为人们交流的媒介……一片区域,兼具物质和精神,容纳着几种生活方式。
城塑造人,人塑造城。人们可以在城中不同地方找到自己的乐趣,也可以在如今一年一度的龙舟节、渔获节里结集为一个整体,通过自发发起的垃圾分类、种水草、清理福寿螺、公益拍卖等实际行动营建这片家园。
历经时光的洗礼、经过城中人的不断打磨,随着有声有色的城事、人事渗透进麓湖生态城骨骼和脉络,这座城中城也将变成人们习以为常的所在。
与三年前的那次探索相比,这片湖畔早已有了更多的人和故事。(点击上方链接阅读《湖边九日》)
结 语
城市一方面向周边扩张着领地,增加着空间上的面积;一方面也在内部变动发展,聚集起不同的中心,增加自身的复杂性。如果说扩张彰显着城市的“外向”性格,那么“城中城”则体现着城市的“内向”性格。
“城里的人想出去,城外的人想进来”,每一座“城中城”有点像是“围城”,你不去到那座城内,你可能永远不知道那座城的人怎么生活、恋爱、思想。
当有的人在天府三街打拼的时候,有的人正在双林打着好几年都不换的麻将。这些“城中城”像运行在同一个时空的“平行世界”,虽然看起来有新有旧,但终究没有孰优孰劣。它们都以不同的口吻和叙述节奏共同构筑出一个多面的大城——成都。
2020年的疫情打乱了一切,也放缓了一切,人们开始关注身边、关注自我。看似可以通过互联网掌握全球的你我,也看似身处在大成都的每一人,最终发现,最熟悉的其实只不过是自己生活的这座“城中城”。
在心理上,我们始终不会踏出所在的那座城池,它们最直接记录着我们的生老病死、爱恨情仇、鸡毛蒜皮,我们的一生都通过它得以与世界发生真实的连接。
撰文
摄影
Nomi
Treeoic
部分图片由麓湖生态城提供
本文收纳于
「人间成都」系列
消失的边界
成姆斯特丹
平行的成都
移民的菜单
耙和的街头
中国的中国
茶水社交场
成都的碎片
拓|展|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