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滚长江东逝水（十六）

文/沉吟先生

哲宗死后，宋神宗之子、哲宗赵煦之弟赵佶于公元1100年继位，是为宋徽宗。

宋徽宗身边围绕的，是蔡京、高俅、童贯、杨戬两个宰相两个太监拢共三个爷们儿，弄得整个大宋朝乌烟瘴气。

宋徽宗这个货，可能是中国历史上李煜之外，最有才的一个皇帝。

据说赵佶降生之前，其父神宗曾观看收藏的南唐后主李煜之画像：“见其人物俨雅，再三叹讶”，然后就生下了徽宗，“生时梦李主来谒，所以文采风流，过李主百倍”。赵佶自幼爱好笔墨、丹青、骑马、射箭、蹴鞠，对奇花异石、飞禽走兽兴趣极大，诗词歌赋琴棋画笔墨纸砚扇尺砂梅兰竹菊杨柳花亭台楼阁书酒茶无一不会，更重要的是无一不精。

把业余玩成了专业，这类人绝对有着很高的智商，甚至可以说，是某个领域的天才。例如明熹宗朱由校，就绝对是一个天性极巧的木工大才，达“即大匠不能及”的专业水准。

但就是不太会当皇帝。

因此元代脱脱撰《宋史》之《徽宗纪》，曾掷笔叹曰：“宋徽宗诸事皆能，独不能为君耳！”

用金庸的话说：“这家伙做皇帝不成，翎毛丹青，瘦金体的书法，却委实是妙绝天下”。

一个风流皇帝，配一撮垃圾大臣太监，是败天下的最佳配置。江南方腊、山东宋江相继起义，虽旋即被弹压，但已敲响了北宋灭亡的丧钟。需要说一下的是，宋江起义实际拉了36个兄弟，施耐庵写《水浒传》一下给翻了三倍，变成了108将。

去年宋江起山东，白昼横戈犯城郭。杀人纷纷翦草如，九重闻之惨不乐。大书黄纸飞敕来，三十六人同拜爵。狞卒肥骖意气骄，士女骈观犹骇愕。今年杨江起河北，战阵规绳视前作。嗷嗷赤子阴有言，又愿官家早招却。我闻官职要与贤，辄啖此曹无乃错。招降况亦非上策，政诱潜凶嗣为虐。不如下诏省科繇，彼自归来守条约。小臣无路扪高天，安得狂词裨庙路。（李若水《捕盗偶成》）

这个李若水是条汉子，一会儿我们就会谈到。

内患易平，外贼难防。宋日益衰落之际，东北地区的女真族逐渐崛起于白山黑水之间，公元1115年完颜阿骨打建金，并以摧枯拉朽之势攻辽。此时宋辽虽已罢兵百年，但收复燕云十六州的中国梦在汉人心中始终未曾熄灭，于是北宋做了一件很不地道很不要脸的事：重和元年（1118）遣使从海路赴金，商议联合灭辽。宣和二年（1120），双方商定金取辽中京大定府（今辽宁境内），宋取辽南京析津府（今北京），辽亡后，宋将原给辽之岁币转纳于金国，金同意将燕云十六州之地归宋朝。

史称“海上之盟”。

果然是没有永恒的友谊，只有永恒的利益。

之后各自攻辽，金一路势如破竹高歌猛进，宋由童贯主持的燕京之战却惨败于辽，又被辽指责背弃盟誓，为不义之师。完事金一看，原来宋朝这么弱鸡啊，马上拒绝归还燕云。经艰苦谈判，北宋允以二十万两银、三十万匹绢给金，并纳燕京代租钱一百万贯，金才交还燕云六州（景、檀、易、涿、蓟、顺）及燕京，意思了一下，剩余九州打死不还。

何况打不死。

不仅打不死，反过来宋被金干翻了。

公元1125年11月，金军兵分两路南下攻宋。西路军由大将完颜宗翰（即粘罕）统领，从云中府攻太原府；东路军由大将完颜宗望统领，由平州攻燕山府。出兵前完颜宗翰和完颜宗望约定，待双方各自攻下太原府和燕山府后，西路军在山西境内一路南下到潼关过洛阳，东路军从河北一带一路南下渡黄河，双方左右夹击会师于宋朝都城开封城下，合围宋都，如探囊取物。

东路军到达燕山府后，守将投降，金兵长驱直入，渡过黄河向东京开封进军。金军兵临城下，宋徽宗微微一笑：我会当亡国之君吗？休想。于是放出大杀器：传位赵桓（钦宗），自称太上皇。钦宗本想弃城而奔襄阳，在兵部侍郎李纲力谏之下，背水一战。李纲脱去官服，亲自擂鼓助战，苦战不退。同时西路军在太原城外遭到了王禀领导的宋朝军民的顽强抵抗，亦久攻不下。东路宗望孤军深入，两路金军合围开封的战略部署胎死腹中。

靖康元年（1126）十月，金兵两路大军再次南下攻宋，太原被围困八个月后终于失守。东西两路金军相继南渡黄河，合围东京。

十二月汴京城破，金帝废徽宗与钦宗为庶人。公元1127年3月底， 金帝将徽、钦二帝，连同后妃、宗室、百官数千人，以及教坊乐工、技艺工匠、法驾、仪仗、冠服、礼器、天文仪器、珍宝玩物、皇家藏书、天下州府地图等押送北方，汴京中公私积蓄被掳掠一空，北宋灭亡，史称“靖康之变”。

吏部侍郎李若水随钦宗至金营时，怒斥粘罕，粘罕爱其忠，许以高官厚禄，李若水答曰“天无二日，若水宁有二主哉!”，数日骂声不绝，金军割其舌，口不能骂，继怒目而视，挖目，目不能视，以手相指，断手。最后寸磔而死，年35岁。

上善若水，壮哉！

连金人自己都这么说：辽国之亡，死义者十数，南朝惟李侍郎一人。

矫首问天兮，天卒无言，忠臣效死兮，死亦何愆？

天会八年（1130年）七月，金人将二帝迁至五国城（今黑龙江省依兰县城北旧古城）。公元1135年四月，宋徽宗死于五国城，年54岁。1156年，宋钦宗死于燕京，年57岁。

裁翦冰绡，打叠数重，冷淡燕脂匀注。新样靓妆，艳溢香融，羞杀蕊珠宫女。易得凋零，更多少、无情风雨。愁苦。问院落凄凉，几番春暮。凭寄离恨重重，这双燕，何曾会人言语。天遥地远，万水千山，知他故宫何处。怎不思量，除梦里有时曾去。无据。和梦也新来不做。（赵佶《燕山亭》）

此词为宋徽宗北行途中所作，相传为“绝笔”，词极凄婉，其哀感顽艳处不输南唐后主。伤春惜花，实乃自伤。双燕无凭，登临不能，且连梦也无据，入绝境而无绝境逢生之望，可谓字字血泪。

这双燕，何曾会人言语。天遥地远，万水千山，知他故宫何处。而已。

金人在虏徽、钦二帝北上之前，还干了一件事。扶植了一个傀儡政权：楚，立张邦昌为楚帝。张邦昌被宋勤王兵马胁迫，迎奉康王赵构，下诏立赵构为帝。靖康二年（1127）五月初一，赵构在南京应天府（今河南商丘）即位，改元建炎，重建宋朝，史称南宋。

宋高宗在位初期有收复河山之志向，重用主战派，以李纲、宗泽为相镇守汴梁。但不久李纲、宗泽均被罢免。宗泽忧愤成疾，叹诵“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三呼“过河”而逝。

伞幄垂垂马踏沙，水长山远路多花。眼中形势胸中策，缓步徐行静不哗。（宗泽《早发》）

马蹄踏沙，徐行不哗，但水长山远。

李纲罢相后屡次上书陈述收复大计，均未被采纳，“慨然以修政事，攘夷狄为己任”，终被谗而谪居武昌，内心郁勃不平，作《病牛》以抒怀。

耕犁千亩实千箱，力尽筋疲谁复伤？但得众生皆得饱，不辞羸病卧残阳。（李纲《病牛》）

匡时济世之怀，满溢其中。

绍兴五年（1135），李纲由潭州移知洪州，贬谪途中作《六幺令》一首。

长江千里，烟淡水云阔。歌沉玉树，古寺空有疏钟发。六代兴亡如梦，苒苒惊时月。兵戈凌灭。豪华销尽，几见银蟾自圆缺。  潮落潮生波渺，江树森如发。谁念迁客归来，老大伤名节。纵使岁寒途远，此志应难夺。高楼谁设。倚阑凝望，独立渔翁满江雪。（李纲《六幺令》）

六朝歌声已沉没不闻，只有古寺疏钟还偶尔敲响着历史的回音。旧时明月，照人无情，不胜抚今思昔之叹。

1129年，完颜宗弼（即金兀术）再次挥军南下，宋高宗南逃至临安（今浙江杭州）。宗弼继续南下追击，宋高宗乘船出海南逃。次年春，陈与义写诗一首，提及此事。

庙堂无策可平戎，坐使甘泉照夕烽。初怪上都闻战马，岂知穷海看飞龙。孤臣霜发三千丈，每岁烟花一万重。稍喜长沙向延阁，疲兵敢犯犬羊锋。（陈与义《伤春》）

金军在海上穷追高宗三百里未获，宗弼率军北撤至长江，十万大军被宋将韩世忠率八千精兵，围困于黄天荡四十八日，韩世忠夫人梁红玉擂鼓助战，史称黄天荡之战。梁红玉亦因是役名垂千古。

宗弼被困四十八日后，买通当地汉奸，经其指点一夜凿渠三十里，通老灌河故道，由渠出江，经秦淮河引入建康城西长江江面，逃往建康。宗弼点背，在牛头山又被守株待兔的岳飞截个正着，夜色苍茫下被以逸待劳的岳飞一杆丈八金枪迎面杀入，大败。

岳飞，字鹏举，公元1103年生于相州汤阴县（今河南安阳汤阴县），传说出生时，有大禽若鹄，飞鸣室上，故取名飞，字鹏举。20岁投军，靖康元年其母姚氏刺字“尽忠报国”四字为训，从此走上抗金前线，一直走了十五年。但这个名字却在中华历史上走了近千年，而且还会继续走下去。

岳飞从军后，先后得张所、宗泽赏识，屡立战功。收复建康后，岳飞首次觐见宋高宗赵构，获赐金带。绍兴元年（1131），宋廷命张浚、岳飞平定李成叛军后，岳飞晋为右军都统制。此后，岳飞多次率军平叛。1133年，岳飞率神武军驻防长江两岸舒州至蕲州一带。1134年，岳飞上书请求北伐，收复襄汉，并于同年取得南宋立国以来第一次大胜利，襄阳六郡光复。1137年三月，因高宗“中兴之事，朕一以委卿”，并承诺将刘光世所部五万兵马拨于岳飞节制之语，岳飞上《乞出师札子》，奏请反攻中原。因张浚和秦桧反对，最终未将刘光世军拨与岳飞，岳飞一怒，撂挑子不干了。高宗多次派人敦请安抚，岳飞方还军。

1140年（绍兴十年）五月，完颜宗弼废除对宋和议，亲统大军南下再次攻宋。岳飞随即挥师北上，节节胜利，先后收复京西、颖昌府、淮宁府、郑州、西京河南府等地，进逼开封。七月，岳家军大破宗弼于郾城，杨再兴单骑独马冲入金军，欲活捉完颜宗弼，杀金军数百人全身而退。

七月十二日，宗弼集结兵力十二万，进击临颍。张宪奉命率军阻击，杨再兴率三百人为前哨，在临颍南的小商桥与宗弼大军展开遭遇战，以三百人杀敌二千，身中乱箭而死。王贵、岳云等将与敌激战，直至人为血人，马为血马，无一人回顾，大败金兵。宗弼无奈退回开封，叹曰：“我起北方以来，未有如今日屦见挫衄！”

岳飞则踌躇满志：“直抵黄龙府,与诸君痛饮尔！”后全线进击，围开封。宗弼以十万大军驻扎于开封西南朱仙镇，岳军北上直逼朱仙镇。宗弼无奈，欲放弃开封府，渡河北遁。

但世事无常，岳飞没想到的是，正要上天，腚上挨了一镰。宋高宗在后高喊：鸣金收兵！

突然接到宋廷班师诏，岳飞有点懵，上书争辩，言“虏欲弃其辎重，疾走渡河。况今豪杰向风，士卒用命，天时人事，强弱已见，功及垂成，时不再来，机难轻失。臣日夜料之熟矣，惟陛下图之。”后随即在一天之内接连收到十二道金牌，诏旨措辞严峻：命大军即刻班师，岳飞本人去临安朝见。岳飞泣叹：“十年之力，废于一旦！”

岳飞可能脑子瞬间有点短路了：高宗他爹徽宗虽然死了，他哥钦宗可没死，还在五国城呐，你特么直捣黄龙，高宗往哪儿搁？往哪儿搁？

所以岳飞你光会打仗不行，还得讲政治。“尽忠报国”要含有军事和政治双重内涵，你才玩得转。

岳飞无奈班师。百姓闻讯，哭声震野。大军撤至蔡州，当地民众担心金军反攻倒算，坚求一并撤走，岳飞留军五日，掩护当地百姓迁移襄汉。大军班师鄂州，岳飞则往临安朝见。金军遂又攻取河南地区。岳飞不由仰天悲叹：“所得诸郡，一旦都休！社稷江山，难以中兴！乾坤世界，无由再复！”

绍兴十一年（1141），金宋议和。完颜宗弼在给秦桧的书信中说“必杀岳飞，而后和可成”。四月，张浚、韩世忠、岳飞等人兵权被削。秦桧、万俟卨、罗汝楫等人罗织罪名，对岳飞进行弹劾，并对岳飞、张宪、岳云进行严刑逼供，三人不屈。

韩世忠质问秦桧，桧答：“飞子云与张宪书虽不明，其事体莫须有。”世忠忿然曰：“'莫须有’三字，何以服天下？”

十二月廿九日，宋高宗亲自下诏，处死岳飞三人。岳飞被害于大理寺狱中，时年39岁。岳云和张宪被斩首。

岳飞供状之上只留八字：“天日昭昭，天日昭昭！”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岳飞《满江红》）

气冲斗牛，铁血沸腾。望中神州，无限神往。仰天长啸，以抒壮怀。南征北战，艰辛备尝。国土未复，国耻未雪。英雄心中尚有多少恨事！千载下读之，凛凛有生气焉！

绍兴三十二年（1162），宋孝宗即位，岳飞冤狱平反，改葬西湖栖霞岭。十六年后，追赠谥号“武穆”，宋宁宗时追封为鄂王，理宗时改谥忠武。

自此南宋偏安百余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