侬家自有麒麟阁（六）

文/沉吟先生

玉壶买春，赏雨茆屋。坐中佳士，左右修竹。白云初晴，幽鸟相逐。眠琴绿阴，上有飞瀑。落花无言，人淡如菊。书之岁华，其曰可读。

“高古矣，而或任质以为高，简率以为古，非极则也，故必进之以典雅。”（杨振纲《诗品解》）

所谓“典则不枯，雅则不俗”。典对的是枯，雅对的是俗。

那么什么是典雅呢？“深覆典雅，指意难睹，唯赋颂耳！”（王充《论衡·自纪》）

吕向曾说：“典谓《坟》《典》；雅谓《雅》《颂》。”

这里的“坟”要注意一下，可不是我们平常意义上讲的那个坟墓之坟，此节不可不知。袁枚这个吃货有座豪宅，叫作随园，有人送了他一幅对联，内容为“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是能读三坟五典八索九丘”，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出自《兰亭集序》：“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引以为流觞曲水，列坐其次。虽无丝竹管弦之盛，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

那么“是能读三坟五典八索九丘”又出自哪里呢，出自《左传 · 昭公十二年》：“王曰：'是良史也，子善视之。是能读《三坟》《五典》《八索》《九丘》。'”这是楚灵王称赞左史倚相的一句话。杜预有注：“皆古书名”。《尚书序》称：“伏羲、神农、黄帝之书，谓之《三坟》，言大道也。少昊、颛顼、高辛（喾）、唐（尧）、虞（舜）之书，谓之《五典》，言常道也。”郑玄说“三坟五典”即“三皇五帝之书”。因此三坟即三皇之书，五典谓五帝之书。至于《八索》与《九丘》，是指“八卦”与“九州之志”，也有人说是《河图》、《洛书》。

这个就相当厉害了。所以当袁枚将这幅对联挂出来之后，狂士汪中就很不服气，前来求见袁枚，声称要借坟典索丘一读。这些上古之书都是存在于传说之中，是否真的有过都得坐下来好好商量一下，即便有，世上也早无流传，袁枚再渊博再壕，这些书也不可能拿得出来（汪中多半就是看准了这个才来踢场子），所以即便是写出《黄生借书说》的袁枚，遇到有人借这些个书，也只好干瞪眼。

“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好说，“是能读三坟五典八索九丘”难办，所以这个有风险，遇见较真的杠精，还真有点下不来台。

言归正传，那么司空图所讲的“典雅”，是不是就是我们通常理解的这个意思呢。我的看法是，有一部分是，但也不全是。

“此言典雅，非仅征材广博之谓。盖有高韵古色，如兰亭金谷，洛社香山，名士风流，宛然在目，是为典雅耳。”（《杨振纲诗品解引皋兰课业本原解》）

这个说法，应该是比较靠近司空原意的。

玉壶买春，赏雨茆屋。坐中佳士，左右修竹。玉壶为华贵之酒器，岑参《玉门盖将军歌》有云：“灯前侍婢泻玉壶，金锺乱点野酡酥”，王昌龄在《芙蓉楼送辛渐》中也讲：“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春”在这里有两种解释，一种是作“酒”解。唐时多以春代酒，如郢之富水春，鸟程之若下春，荥阳之上窟春，富平之石东春，剑南之烧春。一种是作“春景”解，“此言载酒游春，春光悉为我得，则直以为买耳。孔平仲诗，'买住青春费几钱’，杨万里诗，'种柳坚堤非买春’。”（杨廷芝《二十四诗品浅解》）这两种解释，貌似都行得通。

茆屋即为茅屋。“玉壶，典矣。买春，尤雅。茆屋，典矣。赏雨，尤雅。读此二语，宛如展看《东坡先生笠屐图》。”（孙联奎《诗品臆说》）

坐中佳士，即为“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与曹孟德“我有嘉宾，鼓瑟吹笙”之语相类，但曹操“嘉宾”句带有很强的功利性，相较而言，“坐中佳士”连同下句“左右修竹”（即《冲淡》品所称之“修篁”），更显典雅，梅兰竹菊四君子，竹尤以岁晚不凋，挺拔之姿而名。

白云初晴，幽鸟相逐。眠琴绿阴，上有飞瀑。幽鸟即鸦，鸦，古作雅，幽即黑的意思，鸦为纯黑，飞时背上映日有光，故诗人恒用“鸦背”字（孙联奎《诗品臆说》）。司空图《即事九首》（其三）：“幽鸟穿篱去，邻翁采药回。云从潭底出，花向佛前开”，这个基本的意境都差不多。琴本雅物，张岱《夜航船》载：伏羲氏始削桐为琴，十弦。神农作五弦琴，具五音。文王始增少宫、少商二弦，为七弦。同时张岱还对较为出名的古琴名作了记载：伏羲离徽，黄帝清角，帝俊电母，伊陟国阿，周宣王响风，秦惠文王宣和、闲邪，楚庄王绕梁，齐桓公鸣廉、号钟，庄子橘梧，闵损掩容，卫师曹凤嗉，鲁谢涓龙腰，魏师坚履杯，鲁贺云龙颔，魏杨英凤势，秦陈章神晖，赵胡言亚额（琴额女亚字），李斯龙腮，始皇秦琴（弦轸徽尾俱黑），司马相如绿绮，荣启期双月，张道响泉，赵飞燕凤凰，梁鸿灵机，马明四峰，宋蒙蝉翼，扬雄清英，晋刘安云泉，王钦古瓶，谢庄怡神、仙人，庄女落霞，李勉百纳，徐勉玉床，荀季和龙唇、柷敔，牧太古，赵孟俯震余（许旌阳手植桐），吴思懿王洗凡（斫瀑布泉亭柱）。

眠琴于绿阴之下，绿阴之上又有飞瀑，高山流水，典雅何如。

落花无言，人淡如菊。陆游《闲居自述》：“花如解语还多事，石不能言最可人”，花至落而无言。周敦颐《爱莲说》：“晋陶渊明独爱菊……菊，花之隐逸者也”，菊为花之淡而有品者也，人淡如之，其品当如菊，此为至雅。

书之岁华，其曰可读。大好韶光（即上文描述幽雅之景之境）书之成诗，典雅可知，诗到典雅，始可以读。正是“阳春召我以烟景，大块假我以文章。”

司空之“典雅”，为道家之典雅，出世之典雅。这与中国传统儒家文化的“典雅”是有区别的。例如刘勰《文心雕龙》也讲典雅，但《文心雕龙》的思想基础是儒家美学思想，所以他第一章为《原道》，第二章是《征圣》，第三章是《宗经》，这个“圣”即为周公、孔子等儒家圣人，“经”为儒家经典，刘勰在《文心雕龙·体性》中讲的“典雅”，是儒家之“典雅”，所以他讲“典雅者，熔式经诰，方轨儒门者也”，他是按照儒家伦理道德规范来要求入世，追求积极进取，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为目标，将“为”视为生命价值与道德担当的最终体现。而司空诗品中的“典雅”，是基于道家出世思想基础上的一种美学取向，将“逸”作为生命内在的幸福追求，所以品茶听雨，眠琴赏雪成为其人生乐事及美学标的。中国历代文人的人生价值取向大概都可以分为这两种。雅对俗，那么因为儒与道的这两种美学取向，这个“俗”也就有了不同的内涵。儒家之俗为不懂礼仪、文化修养较低，而道家之俗则为俗世人间，故道家之雅也就成为了一种脱略人间的隐逸之美。

谈到这里，讲到儒道之别，就想起以前跟朋友谈论金庸时，偶尔说起《射雕英雄传》与《神雕侠侣》的区别，其中一项正是儒道之别。从《射雕》到《神雕》，我们可以看出金庸先生价值观从儒家正统观念到道家非正统观念的转变。《射雕》的主人公郭靖是按照正统儒家人格的理想模式塑造的，其特点是“为国为民，侠之大者”，不掺一点杂质的“一身正气”。而《神雕》的主人公杨过则不同，他是自然而然走上了非正统的道路，入了“道流”，多少带了一点“邪气”。如果说郭靖是某种意义上的“儒家之侠”，那么杨过就是“道家之侠”，前者重集体、社会，后者重个体、个人，前者重礼义以规范社会，后者则重性情以面对人生。这是金庸先生“悟道”的表现。

体现在武功上，杨过与小龙女有一套“玉女素心剑法”，曾杀得金轮法王大败亏输。这套武功本为林朝英所创，本质上可以说是一套“情剑”， 但司空老人家在诗品中未提男女之情，我们也不好拿这个来说事。除了“情”，这套剑法还有一个特别突出的特质，就是“典雅”。

小龙女见杨过遇险，纤腰微摆，长剑急刺，这一招去势固然凌厉，抑且风姿绰约，飘逸无比，却已使上了“玉女心经”中最后一章的武功。黄蓉母女看得心旷神怡，同声叫道：”好！”

（杨过）当下大叫：“姑姑，'浪迹天涯’！”说着斜剑刺出。小龙女未及多想，依言使出心经中所载的“浪迹天涯”，挥剑直劈……只听杨过叫道：“花前月下！”  一招自上而下搏击，模拟冰轮横空、清光铺地的光景。小龙女单剑颤动，如鲜花招展风中，来回挥削，只晃得金轮法王眼花撩乱，浑不知她剑招将从何处攻来，只得跃后再避。杨过又叫：“清饮小酌！”剑柄提起，剑尖下指，有如提壶斟酒。小龙女剑尖上翻，竟是指向自己樱唇，宛似举杯自饮一般……这路剑法每一招中均含着一件韵事，或“抚琴按萧”、或“扫雪烹茶”、或“松下对弈”、或“池边调鹤”，均是男女与共，当真是说不尽的风流旖旎……杨过答应一声，猛下杀手，“小园艺菊”、“西窗夜话”、“柳荫联句”、“竹帘临池”，一招招的使将出来。（《神雕侠侣》第十四回 礼教大防）

浪迹天涯、花前月下、清饮小酌、抚琴按萧、扫雪烹茶、松下对弈、池边调鹤、小园艺菊、西窗夜话、柳荫联句、竹帘临池……

与“玉壶买春，赏雨茆屋。坐中佳士，左右修竹。白云初晴，幽鸟相逐。眠琴绿阴，上有飞瀑……”比较一下，除去“说不尽的风流旖旎”不谈之外，是不是如出一辙呢？

本人文武兼资，讲完“武”，当然还是照旧要回到“文”，那就是诗。

在陕西蓝田终南山下辋谷川口，有个地方，叫辋川。唐朝宋之问在此建有别墅，后来卖给了王维，王维晚年隐居于此，写出了不少“落花无言，人淡如菊。书之岁华，其曰可读”的典雅之作。

一从归白社，不复到青门。时倚檐前树，远看原上村。青菰临水映，白鸟向山翻。寂寞於陵子，桔槔方灌园。（王维《辋川闲居》）

寒山转苍翠，秋水日潺湲。倚杖柴门外，临风听暮蝉。渡头馀落日，墟里上孤烟。复值接舆醉，狂歌五柳前。（王维《辋川闲居赠裴秀才迪》）

这两首诗都是描写隐居辋川的闲情逸志，王维晚年闲居辋川，过着桃花源一般的隐居生活，超脱于现实，正是道家之雅。诚如陶渊明“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之境。

此为“典雅”，下期谈“洗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