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有人言,兽有兽语,我有一朋友,是一只猫,她能道人言,亦能说前世。这个故事是我这个朋友讲给我的,是前朝旧事,跟白氏一族有关。“话说我和长卿的这段缘分可真是漫长,差不多得从一百多年前说起吧。”杜若挠挠爪子,懒洋洋地说道。“嗯,从哪儿讲起好呢。日子过得久了,好多都忘了。”“我第一次见到长卿是益昌年间。那时我爹爹还只是镇北将军底下的一个参谋,整日跟着他东征西战,什么龙氏啊,白氏啊,他们的地盘我爹爹都去过。爹爹跟着将军东奔西走,战功倒立了不少,可年逾不惑,膝下无子,只有我这个小女儿,不免伤感。”益昌十一年,爹爹跟随将军攻打西泽白氏,晟军杀了他们很多人,大获全胜。而许多老百姓也惨死刀下。唉,罪过啊罪过。爹爹毕竟是个读书人,不忍杀戮,却苦于劝说无果。大军即将凯旋,爹爹带人巡查,在一间破屋子桌底下看到了一个小孩。若是不保他,估计不久晟军刀下又多一条冤魂,爹爹善心一动,买通了身边的人,只说这孩子不是西泽人,是回来路上捡的流民,带回家作义子,免得后继无人。”“正是,”杜若微微抬了抬头,“长卿这名字是我爹爹取的,他刚来我家时,怯怯的。我常听爹爹说白氏一族的人凶猛,可长卿不一样,他生的可秀气,眼睛扑闪扑闪,还会打猎抓鱼。要说他害羞啊,唯独在我面前,他能有说有笑。我给他讲中州文化,教他读书写字,他带我钓鱼捕鸟。益昌年间民风开化,哪像现在?噫,两小无嫌猜,若是能嫁与长卿哥哥就好了。”我“嗤”的一笑,杜若也有些不好意思了,把脑袋埋在爪子里,这小猫居然也会害羞?“后来,我把这话悄悄给娘亲讲了,娘亲训了我一顿,说我一个女孩子家,不懂女德,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容我瞎想?我想不通,长卿哥哥是喜欢我的,我生辰那日,他悄悄塞了一首诗给我,你猜写得什么?‘十四为君妇,羞颜未尝开’,那年啊,我刚好十四岁。”“唉,只可惜哪能万事顺意?事与愿违乃是这人间常态。”杜若的声音低下了,我似乎看到她眼里湿湿的。她接着讲:“一日,爹爹找我,他大概是知道我的女儿心思,告诉我说长卿不是我家常客,他毕竟是白氏人,昇朝杀了他那么多族人,虽说,害死他们家的人不是爹爹,可他就算不恨我家,也绝不会娶我。”“可我不信,长卿哥哥说过,他知道我爹爹是好人,他恨昇朝,可不怪爹爹,爹爹当年救过他,他永世难忘!后来长卿去求我爹,可我爹怎么会答应呢?他无论如何也不会让昇朝的女子嫁与白氏人的。爹爹还说,若是长卿再敢想着此事,从此往后,长卿与杜家便一刀两断,我与长卿亦此生不复相见,老死不相往来!”这猫儿越说越激动,我怕她一爪下来伤人,赶忙打断她:“再后来呢?“后来?那以后,爹爹带着长卿去了西关。我便很久没见到他,直到一年上元节,爹爹受了奖赏,大办家宴,长卿是义子,也在场。隔着画屏,我一眼便看到了他,他瘦了许多,长高了,脸上的轮廓愈发刚硬明显。我知道,他也在寻我,我给他递了个眼色,示意他去后院,四目相视那一刹那,我便知道,此生已然心有所许,江水为竭天地合也无可改变。到了后院。长卿问我,愿不愿意和他走,等我们安顿好了,再来寻我爹娘。这不正是我的想法吗?我们紧紧抱在一起,世间愉悦莫过于两心相知,那天晚上家里客人多,没人顾得了寻我们,我们便趁着人多事杂,匆匆携了些细软,直往外逃。“现在想想当时可真是傻啊,乱世,到处都是流民盗匪,又能去哪当垆卖酒呢?长卿说带我回西泽,去长崑山,那里是他的故土,长卿告诉我,只要有他在,我便会平平安安。可没多久我们便遇上了盗匪,长卿拉着我使劲跑啊跑,最后实在无路可逃,横在面前的是绝壁。‘怕吗?’他问我。怕什么?从家里出来的那一刻我便想好了,无论生死富贵,我都无怨无悔。”“然后他便带你跳了崖,这便是你前世的死因?”我问道。“那这么说来,长卿他也……可既然如此,为何长卿安然转世为人,前尘尽忘,而你却成了一只记事的猫?”我十分不解。“唉,”杜若深深叹了口气,跳下去前,长卿解下他的衣服,把我裹的严严实实,我不要,他却告诉我,就算要死,也要我干干净净地离开,他说他对不起我,只能来世再报。生人作死别,恨恨那可论!我扑在他怀里痛哭流涕。再醒来时,便到了阴间。”“那一路上凄冷无比,我害怕,四处喊长卿的名字,所有人置若罔闻,他们面无表情,一一往一个方向走去,我朝一个大娘跑去,想拉住她,问她可曾见到一个高高大大的年轻男子,剑眉大眼,可我扑了个空,竟从大娘身上穿了过去,我心下觉得诡异无比,往两旁扫了一眼,一种诡谲的红花开的甚是妖艳,听先生说过,阴间有一种彼岸花红的妖艳诡魅,当下我就明白了,这地儿是阴间。”“我只好跟着行人走,奈何桥的石碑就立在那里,我知道要想转世,需喝孟婆汤,忘记前尘。可我不能!我还没有见到我的长卿,我还没和他约好来世相见,怎能就这样独自离去?轮到我了,婆婆给我舀了一碗汤,劝我喝下。我不喝,苦苦哀求,告诉婆婆我和长卿的经历。婆婆无奈,她告诉我,汤可以不喝,但转世是一定要去的,天理轮回,谁也变不了。但我也要为此付出代价,失去了投胎为人的机会,只能把魂魄寄在一只猫上,潜心修炼,等待与长卿重逢。”“原来如此,”我喃喃自语,“所以你之所以甘愿毁尽自身元神救这病入膏肓的少年,是因为他就是长卿?”“正是如此,我苦苦等了百年,好不容易修得灵气与他相见,决不能让他这么好的年纪就撒手人寰!”“他一定是长卿!他的样子与长卿无异,况且,况且他腰间的那块玉佩是我送给长卿的!”“这……或许是你们坠崖后玉佩被人拾到了,不然,难道玉佩还能跟着长卿转世为人吗?”“既然我能不喝孟婆汤,你又如何知道长卿不能破例一回?道长,我知道我现在这副样子是注定不能与长卿相守了,可若是能让他在人间安稳,娶妻生子,我也愿意!”没想到这猫儿还如此动情,“你可想好?散尽元魂,魂飞魄散?”我一字一顿的问她。这可真是只奇猫,不仅会说话,还如此重情重义,刚见到她时,着实把我吓了一跳。不曾想,竟有如此惨遇。我带着杜若去了少年家里,一进去,便是股浓浓的酒气。我任由杜若趴在地上紧紧盯着那少年。这孩子家境贫寒,早就无钱医治,“为什么不把玉佩当掉?”我不解。少年的父亲一直沉默不言,听我提起玉佩,“忽”的直起腰,“我们也想当掉这块玉给我儿治病,可这玉佩是先父留下的,先父临去时再三叮嘱,这块玉无论如何也不能丢了,要我跪下在他床前立誓,不然死不瞑目!你说这可怎么办!唉!”心里的弦突然一紧,我紧张的看了看杜若,她毫无反应。“说来话长,先父是白氏人,年轻时在附近坠崖,被这儿村民救下,养好伤后便跟随义军反前朝,立下战功,后来归田卸甲,为报恩德,回到这里,娶妻生子,”樵夫说到这里不免点洋洋得意。估计是虎父犬子,不过两代,家道便如此衰败。到这里,我便明白了,当年长卿没死,终究儿女情长也不能阻止他行走江湖。家仇国恨,他忘不了。我带着杜若借故暂时离开,“你可反悔?现在可来得及!”这是我平生第一次见猫儿流泪。虽说杜若有灵,可我知道,能让牲畜流泪,那必然是情至极点,无可抵挡。可我不忍心,她这样值得吗?我愿意养着她,帮她修出人形,不想眼睁睁地让她赴死。“道长,”杜若缓缓说道,“你的心思我都能知道。多谢道长好意,可我此生唯有如此才得以解脱。道长您说,长卿不肯舍掉这块玉,不就是心里放不下吗?他能如此,我便足矣。”我望着她,曾经也是个貌美如花的女子吧。人啊,就怕深情。“一生没有一次义无反顾,没有一次深情,莫不是太无趣?”杜若又看透到了我的心思。我点点头。眼眶有些湿,大概是,怎么,我也要流泪了吗?窗外的雨淅淅沥沥,似乎又到上元节了,合朝开国年间,处处繁华,笙歌归院落,灯火下楼台。如果那猫儿还在的话……算了算了,这鬼天气。还是随意抽本书来看看,好熟悉的感觉……霎那间似有万石惊心,全身一颤,赶紧细细翻来,“杜若,花赤色,相思不忘也”。长卿,杜若。兴许杜老先生自己也忘不掉他年轻时在长崑遇到的那位佳人吧。那年还未等到长卿出生,杜先生便跟随军队作战离开,此后便再无音讯。直到那次长崑之战,杜老先生提前数月多方打听,这才知道了孩子的去向,然而,等他赶去相救,早已一片狼藉。只可怜长卿杜若,一直被蒙在鼓里,还白白搭上了性命。依稀记得杜老先生去世那天,死死握住我的手,求我一定要替他找到他的两个孩儿。百载过去了,孩儿是找到了,竟是这般结局!
“敢问先生,若依先生故事中的时间来论,先生是否可觉不妥之处?”人群中有一书生模样的人开口问道。
说书人问道:“还请公子指教……”
书生道:“若在下没算错的话,先生的故事提到了三个重要的时间节点。第一个节点是猫的前世,也就是猫故事中与长卿相遇是在昇朝益昌十一年;第二个节点是猫求道长救长卿的转世也可以说是长卿的后人,按猫所言的一百多年可推测时间大概是在昇朝末期的天顺年间,那时虽仍是昇朝,但龙、白二氏联手已然打下了大半江山,也因此长卿的后人敢和道长坦白自己是白氏后裔。”
话说到这时,周围的人一片窃窃私语,基本都在唏嘘这书生真敢说,说书人公然讲述白氏一族已然犯错,这书生居然还敢回应,更过分的是,他竟然敢直呼当朝王姓的本字。有些怕事的百姓,生怕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早已悄然离去。
可书生似乎充耳不闻,继续说道:“第三个节点是道长回忆这件往事的时间是在本朝开国初年。晟朝益昌十一年暂且不算,单从第二个时间节点来算,我朝开国初年,到如今的永合二年,期间已然过了五百余年吧?”
说书人点头称是。
书生笑着说道:“可先生在开书前说过,那只名叫杜若的猫可是先生的朋友,这个故事也是这个猫朋友讲给先生的。可故事中的猫在第二个时间节点已经逝去,这也就是说,先生的猫朋友是在第二节点前讲此事讲给先生的。那么敢问先生,时隔五百余年,先生今何寿?故事中的道士可否就是先生你呢?”
书生言至如此,周围人豁然开朗,当即明白其中因果。如果说书人的故事本是出自那猫友之口,能度这五百年的光阴的人,要么懂得长生之法,要么并非凡人。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会集在说书人脸上,只见说书人淡淡一笑道:“此猫非彼猫,人事经人相传,兽语自有兽道,在下不过略懂兽言能辩兽语。”
说罢,说书人对墙头的一直黑猫喊道:“长卿,你说是否?”众人纷纷望向那猫,只见它无比慵懒的扫了一眼众人,继而眯起了眼睛,继续享受着午后温暖的阳光。再看向说书人的书摊,却已人去摊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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