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见与误读：杜龟蒙《奉和袭美抱疾杜门见寄次韵》完全解读
“诗无达诂”可能是被用得最滥的一个词！
对一首诗的认识，当然可以见仁见智，但前提是立足语境、合乎逻辑、不悖常识。
而当下，更多的是以“诗无达诂”之名，行随心所欲之实。
一些人，包括“权威”，对杜龟蒙《奉和袭美抱疾杜门见寄次韵》的解读也是如此。
悦华之所以对此诗进行“完全解读”，就是因为看到其中的一些“创见”其实正是误读。
当然，在悦华的解读过程中也可能会产生新的误读，希见教于大方之家。
陆龟蒙诗意图
01写作背景
奉和袭美抱疾杜门见寄次韵
虽失春城醉上期，下帷裁遍未裁诗。
因吟郢岸百亩蕙，欲采商崖三秀芝。
栖野鹤笼宽使织，施山僧饭别教炊。
但医沈约重瞳健，不怕江花不满枝。
这是一首和诗，和的是皮日休（字袭美）的《鲁望春日多寻野景日休抱疾杜门因有是寄》。
皮日休于868年（唐咸通九年）至苏州，不久与陆龟蒙相识，二人常以诗唱和，遂成好友，后人并称其为“皮陆”。
一个春日，皮日休罹患眼疾，闭门养病，得知好友鲁望（陆龟蒙的字）外出游春，很是羡慕，于是写下了《鲁望春日多寻野景日休抱疾杜门因有是寄》：
野侣相逢不待期，半缘幽事半缘诗。
乌纱任岸穿筋竹，白袷从披趁肉芝。
数卷蠹书棋处展，几升菰米钓前炊。
病中不用君相忆，折取山樱寄一枝。
诗中想象好友在外划船，采芝，读书，下棋，野炊，垂钓，心向往之，但自己因病不能外出，于是在诗最后告诉朋友，你也不用挂念我，随手折一枝山樱花寄给我就行。
于是，陆龟蒙就写了这首诗回寄给皮日休。
“皮陆”
02解题
诗题为“奉和袭美抱疾杜门见寄次韵”，透露了两方面的信息。
第一点，“袭美抱疾杜门见寄”点明了写诗的缘由：好友皮日休闭门养病寄给我诗。
“见寄”即“寄我”。
第二点，“奉和”与“次韵”点明了写诗的方式。
“奉和”表明此为和诗。“奉”为敬词，不译；“次韵”则是“和”的具体方式。
唐代和诗的具体方式有三种：次韵、从韵和依韵。
次韵，又称“步韵”，即和诗须用原诗的韵脚字，并且先后次序也须相同。
从韵，即和诗用原诗原韵脚，但不限先后次序。
依韵则更宽泛，和诗和原唱的韵脚同属一个韵部即可，不必用原诗原韵脚字。
陆龟蒙的和诗已点明为第一种。我们可以看到，所押为“支”韵，韵脚依次为“期、诗、芝、炊、枝”，这是严格按照皮日休的原作而来的。
陆龟蒙诗（书法）
03首联
“虽失春城醉上期，下帷裁遍未裁诗。”
先说大致意思：
我们在酒酣中曾相约一起出城游春，你失约了，而我虽然想闭户专心写诗（“裁诗”即写诗），但搜索枯肠也未成诗。
陆诗的风格是硬僻险怪，多句法颠倒，省略、跳跃，如果不管平仄，此句大致可以写成“君失醉中春城期，我虽下帷未成诗”。
再说解读难点：
一是“醉上”不好理解。
直接说“醉中”“醉时”不行吗？行，但“中”和“时”都属平声字，而这个位置应该用仄声字，因而这可能是选“上”的主要理由。
且“上期”与下句的“下帷”在语势上又产生了微妙的联系，在语感上显得和谐。
陆龟蒙诗意画
二是“下帷”如何理解。
有人将“下帷”理解成“教书”，不恰切。
“下帷”典出《汉书·董仲舒传》：董仲舒，广川人也。少治春秋，孝景时为博士。下帷讲诵，弟子传以久次相授业，或莫见其面。盖三年不窥园，其精如此。
“下帷”的原意就是放下帷幕，目的是排除干扰以专心“讲诵”，后来和“设帐”一样，引申为教书。
但搜索陆龟蒙的传记（含自传），并没有教书的记载。
且因“专心讲学”而未写成诗，也不符合诗意逻辑与上下文（“百亩蕙”见下面的分析）。
因此，此处的“下帷”应该是仅仅用了原典的“放下帷幕（关门闭户）”“专心致志”之意。
最后说此联的表达意图：
诗人看到皮日休寄来的诗，明显地感到了友人的话外音：“我生病了，不能出门，而你多好，可以到处游山玩水，还能写诗。”这是一种自怜、遗憾与心理失衡。
于是陆龟蒙就用此联作答：我也好不那去！你病了，不能一块出行，我也心思不定，尽管想排除干扰写写诗，但写不成啊。
这样，就非常曲折而又自然地把对友人的牵挂包含了进去。
想一想，这和“教书”有什么关系？如果陆龟蒙确因“专心教书”而诸事无成，那么和挂念何干？和诗何用？
这也是上面说“不符合诗意逻辑”的原因。
当然，此联也和下联诗意相连。
陆龟蒙画像
04颔联
“因吟郢岸百亩蕙，欲采商崖三秀芝。”
先说大致意思：
（因为挂念你，写不成诗，我决定到处走走）于是我走过江岸，看到青草离离，吟诵起《离骚》中的“滋兰树蕙”；走向山边，看到陡崖岌岌，联想起商山四皓的“采芝疗饥”。
再说两个典故：
一是“郢岸百亩蕙”。
郢为楚都，代指楚。
“百亩蕙”典出《楚辞·离骚》：“余既滋兰之九畹兮，又树蕙之百亩。”
有人认为用此典“比喻培养人才”。持这种理解的当然是把它和首联“下帷指教书”相联系的。
可是有研究者指出，把“滋兰树蕙”解读成培育人才始于明代的赵南星。而从汉至宋，学者都把它理解为培养美德。（李金善《〈离骚〉“滋兰树蕙”证解》）
辛弃疾在一首《水调歌头》中写道：“余既滋兰九畹，又树蕙之百亩，秋菊更餐英。”这里明显地也指培德。
退一步讲，假如晚唐陆龟蒙就持其为“培育人才”，别说楚辞专家了，就连网上百科也会为他记上重重的一笔！
二是“商崖三秀芝”。
“商崖”即商山，这是在运用商山四皓的典故。
商山四皓指秦末隐居商山的四位高人。他们不愿出山做官，甘愿过安贫乐道的生活，并以《紫芝歌》明志：
莫莫高山，深谷逶迤。晔晔紫芝，可以疗饥。唐虞世远，吾将何归？驷马高盖，其忧甚大。富贵之畏人兮，不如贫贱之肆志。
这就是诗中“三秀芝”的由来。
陆龟蒙画像
最后说此联的表达特点及效果。
两句省略掉了自己外出游玩的行踪，只向好友“汇报”自己的所得：在游玩时联想到了屈原和《离骚》、四皓和《紫芝歌》。
有人注曰：“商崖泛指山崖。”悦华认为不确。“商崖”应该是诗人看到当地的山崖而生发的联想，是特指。
为什么要省略游踪呢？
一是皮日休在寄给他的诗中，连写四句，想像野游的美好。而陆龟蒙则用这两句不涉风景的话一带而过，显然是在顾忌朋友的感受，不愿用“好山好水”再刺激他。
所以这联诗可见陆龟蒙是个敦厚君子，习惯为对方着想；对游玩的情况轻描淡地这么一说，其实也是对病中的友人变相的安慰。
二是省略游踪则可以突出言志意味。
看到家乡山水，联想到的是商崖、郢岸，屈子、四皓，这就表明诗人虽悠游于山水，但其志却在物外。
这是在申明自己洁身自好、不同流俗的志节。
陆龟蒙诗（书法作品）
05颈联
“栖野鹤笼宽使织，施山僧饭别教炊。”
先说大致意思：
把栖息野鹤的竹笼往宽大里织，让做斋饭的山僧另外再做。
颈联的节奏很奇怪：形式上符合“二二三”的节拍，但这样读，意义就变得似是而非。这是陆龟蒙将词序颠倒的结果。按照正常语序，大致该是“野鹤栖笼使宽织，山僧施饭教别炊”。
颠来倒去的语序符合陆龟蒙奇奇怪怪的诗歌癖好，而这种陌生化的表达也能引起我们读者足够的注意。
再说理解难点：
前面不是正在说山水游志吗？怎么突然没头没脑地钻出来“野鹤”与“山僧”了呢？
颈联这两句和全诗到底有什么关系？
——这是在继续宽慰，而且是很高妙的宽慰。
陆龟蒙在这里把皮日休比作了野鹤，他们都是“闲云野鹤”般的人物，这点好理解。可是生性向往自由的鹤怎么钻进了“鹤笼”？
——因为皮日休病了！
“栖野鹤笼宽使织”潜在的意思就是，你就像只病了的鹤，暂栖在笼子里，好在“命运”让那笼子织得很宽，对你的限制不大。（指病对皮日休而言是小病）
“施山僧饭别教炊”，潜在的意思是，等你病好了，可以让山僧再做斋饭给你吃，喜欢吃什么就做什么！
值得一提的是“鹤笼”和“笼鹤”典故正是表达了对自由的限制与向往。较早用做意象的是“元白”（元稹、白居易），到了陆游那里简直用到熟滥。
陆龟蒙诗（书法作品）
06尾联
“但医沈约重瞳健，不怕江花不满枝。”
尾联最好理解，大致意思：
只要把你的眼疾治好，你就能看到满枝满树的江花了。
理解的难点有两个：
一是“重瞳”，也就是皮日休到底得了什么病。
首先，“重瞳子”（眼里有两个瞳孔）再早被视为“异相”，是“天赋异禀”，远的如仓颉、重耳、项羽，近的如沈约、李煜，在史书上均有记载。——似乎伟大的人物长相也必定异乎常人。
可是慢慢地人们明白了其实这是一种眼疾——类似于白内障等——带给人的一种假象。
前人笔记中记载，皮日休就患有眼疾，右眼角倾斜，远远望去，就像一只眼一样。依陆龟蒙的诗句，皮日休这次抱病杜门，即为眼疾复发。
但是说如沈约般的“重瞳”不过是讳饰而已！
二是“不怕江花不满枝”，是在应答皮日休的原诗。
皮在《鲁望春日多寻野景日休抱疾杜门因有是寄》的最后说：“病中不用君相忆，折取山樱寄一枝。”
这里陆就回应他：等你病好了，别说一枝山花，满江树，满树花都是你的！
这不是宽慰，简直就是展望新生活了！
陆龟蒙诗（书法作品）
07小结
这首诗表达的情感并不复杂。
前两联主要表达的是遗憾与挂念。
春城之约，因朋友的病而不能践行，自己心神不定，诗也赋不成，走向山川，实为散心。
后两联主要表达的是宽慰与鼓励。
诗人对朋友说，虽然病了，但也非什么大病，无非是限制了那么一点自由；僧炊斋饭在等你吃，满树江花在等你看！
合在一起，还表达了两人共同的志趣爱好与生命取向：
做个闲云野鹤般的人，具有清洁的精神，不与世同流合污。
而这首诗的表达却是奇怪。
繁多的典故与私人化的事件，颠之倒之的句法和吴方言的加入等为解读设置了一个个的障碍。
可是这种种障碍又形成了一种陌生化的效果，为读者的解读提供了挑战，又增加了兴趣。
所以悦华认为这不是一首“情”诗，而是一首“智”诗，隐隐间让人嗅到了宋诗的气味。
——有苏轼的味，黄庭坚的味，甚至陈与义、陆游、辛弃疾的味。
“陆不如皮”，这是定论。可悦华认为，皮日休是承前的一个，而陆龟蒙则是启后的一个。
他的身后，站着一排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