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声”专栏第六期|死生之意
评论者说:
我思故我在。
——笛卡尔《谈谈方法》第四部分
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
——《庄子·齐物论》
《尘泥之别》发表在2017年第12期的《科幻世界》,应该是我人生中真正让我意识到科幻小说意义所在的作品,当然也应该是打开我热爱科幻大门的作品。抛开整部作品不谈,那应该是我紧张的高中生活中最让我难以忘怀的时光。当一个16岁的男孩开始思考除开无数的作业和考试之外的事物,这给他所带来的变化是巨大的,无论以后的道路将会发生什么,看到这篇小说的那个晚上将会永远被铭记。
毕竟是作为最晚交上本月评论的读者,我当然会选择去参照小组内其他小伙伴的评论,也专门去查了查大家说的何以为人抑或者是缸中之脑的概念,这些都是自己一直不曾知晓的内容,也算是颇有收获罢。作为科幻读者乃至创作者,我大概一直都未弄清楚科幻应该如何运作,我也一直不能够创作出大家都能够接受或者明白的科幻作品,这多少有些让我失落,但这我也必须要逐渐承认,我也许只能够做到科幻爱好者这一环,我缺少那一种成为科幻小说创作者的天赋。我缺少某种系统的语言性学习,也缺少某种对科幻的执着,我甚至很多次问过自己,选择踏入到科幻这一条道路上来,是不是仅仅是为了逃避过去乃至现在的生活,我真的热爱科幻吗?我真的适合成为科幻创作者吗?我要是仅仅是为了逃避呢?
也许这便是我一直推崇这篇《沉泥之别》的原因,人总是会在某些不经意的地方找到自己的身影,做不到自己所想要做到的事情,这也许是作为人的最大悲哀。当看到欧阳先生在思考自身命运的时候,我也在思考着自己的命运,那是关于家庭、学业、未来的故事。一个时而向上激昂、时而灰心意冷,但却始终在路上的故事。我像欧阳、像王小波、像海子。
相较于其他小伙伴所认为的何以为人的问题,我基本表达认同。当自己作为人开始思考自己到底是谁乃至自己是否还是原来的那个自己的问题,人总会陷入这样的痛苦:那种郁郁寡欢却答案未知的寂寞。而在文本中最能够反馈这种感情的,应该是开头的博尔赫斯的那首小诗《边界》:
某一扇门你已经永远关上
也有一面镜子徒劳把你等待
十字路口向你敞开了远方
没有任何高大的科学设定、没有所谓的情节、也不存在宏大的叙事手段,但它还是仅凭这一首小诗夺走了我的心。这首小诗在某种意义上也就体现了整篇文章的基调——充满着悲惨,但也留下了答案。欧阳先生不堪回首的过去也就象征着被关上的门,而他频繁来到墓园与已逝者对话也就照应了“一面镜子徒劳把你等待”。但对于旁观者的我而言,我所思考的也不过是“他们之间面对面,相互试探,反顾观演、称量爱恨,摇动着是否之间可怕的界限,这是他们仅余的希望。”留给作为旁观者的读者和我而言,始终有一道十字路口敞开远方。
不过说实话,其实《沉泥之别》所想要讲述的故事也很简单,简单到看完之后也可以没有任何感觉,也就是仅仅评述一句:这也就是套用了科幻小说的母题罢了,所想要展现的技术也无,精神也无,内涵也无。有的似乎是虚幻的对于人格乃至灵魂的探讨。
本作的最大特点便是“我”与欧阳先生的对话戏,由欧阳先生常常来到陵园一个人对着一块墓碑发呆。在一次偶然的机会下,“我”才能够与其谈话进而知晓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进而在此基础上能够反馈给作为读者的我们来进行评判,这是一条明线。但其实在“我”与欧阳先生进行聊天的过程中,也许还需要注意到另两条暗线,其一为社会发展迅速的背景使得将会有越来越多像“我”这样的人会选择逃避到像陵园这种地方来逃避越来越非人的社会现实;其二是在欧阳先生生命垂危之时,作为家人和亲属的表现与上一条暗线中“我”的表现的截然不同,他们缺少了“我”所说的那种人情味。两相对比,高下立判。
这让我想起原先写过的一篇有关赛博朋克时代题为《「人」的异化》的文章中有段话:
在《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中,卢梭指出人类脱离自己原有的天性,并在社会的形成过程中逐渐变形扭曲,最终变得毫无真实性的可能。而黑格尔在德国古典哲学体系中将人的主体与客体的分裂与对立上升到哲学层面的高度,并由此提出人的异化(Entfremdung)。马克思则批判了前人非科学形态的异化理论,并揭示了资本主义社会最典型的异化本质,即作为国家形式的政治统治的异化以及劳动作为人的自身否定的社会活动的异化,突出表现在制度下人的无力感和受支配感。这已经违背“人是目的而不是手段”的基础,本质上看赛博朋克时代生活是极度可悲的,因为它一定是反人性的(Anti-Humanity)。
从如此来看,这是一篇极具时代思考价值的近未来科幻小说,揭示了社会变化下人的异化本质,脱离原有的天性使得人进入到思考人性、自我与灵魂的窘境。与其说此文所想要表达的是何以为人或缸中之脑类型的人灵魂的思考,不如说是社会变革下的道德体系的改变,也在此改变之下所带来的社会与个人的问题。这是一种让人悲伤的观点。
站在读者的角度带入到文本中的不同角色真的是一种很有趣的感觉。站在欧阳先生的角度,在经历生死乃至面对自我是否依然存在这一问题之后,还可以保持对生活的积极态度,在如此一个跳不出的怪圈之中,也许只有永久的死亡才是解脱,但结局也必然是可悲的。带入“我”的角度则会觉得这又只不过是又一场社会变革下的悲剧罢,这对于远离社会的我而言并无损益,顶多也就是留下一个故事,在背后唏嘘时代和社会对人性的磨灭。
当然,还有身为读者的我,也必然会有自己的感悟,是选择在生活中继续沉沦,还是试试走向十字路口?海杰作为作者又是如何的想法?我想其实在最初博尔赫斯的小诗中早已存在着答案:
在黎明我仿佛听见了一阵繁忙的
喃喃之声,那是远去的人群
他们曾经热爱我,又遗忘了我
此空间,时间和博尔赫斯正将我离弃
——郑骧羊 写于2021年10月13日星期三午后
原文指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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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泥之别》短评鉴赏
陈凯誉
▶▶▶这不是我第一次读这一篇文章了,但每每深入思考它的内容,我都会有新的体悟。虽说感慨颇多,但最为核心的内容便是“何而为人?”。
这篇故事的灵感思路我也有过设计,却不如本文表达之细致。原因之一便是对人格和灵魂的探讨很难定位,思维被复制之后,灵魂这种虚幻的东西真的存在吗?会一分为二,还是会转移?当我和“他”同时存在,谁才是真正的“我”?一个哲学问题,用科幻的方式进行了透彻的思考。
直到本文最后,我们也不知道主人公究竟是本人亦或是复制体,一切都随着他的昏迷和醒来而失去了线索,画上了句号。这个哲学问题终究还是难以探讨出一个结果,本格、人格、灵魂、思维,每一样都是我们无法用数据与电流定义的主观内容。由此延伸出的主权、人权,以及千千万万道德和伦理的错位,都是科技对社会本身的一个反问。我们稳固的社会形态应该如何是好,在科技肆无忌惮进步的时候?亦或是应重新定位科技之“进步”?
《尘泥之别》:生,死亡与克隆人
▶▶▶《尘泥之别》的内核依然是两个百用不爽的母题:缸中脑与特修斯之船,说到底还是“何以为人”。将死之人面对即将成为“自我”的“异己”,类似恐怖谷的恐惧油然而生、步步加重,把灵魂推上疯狂的悬崖,临了恐惧如尘埃仍未落定,留下“我到底是谁”的悬疑。
叙事又是喜闻乐见二人转,一个旁观者守墓人,牵出一位奇怪的来客。一个命运的夜晚,两人凑到了一个屋子里。陌生人之间总要讲讲故事,读者看多了也不会计较老套。好在背景交代中规中矩不至于出戏,心理描写抛设定也时见妙喻与哲思。虽然是最省事的独白,但文采在那里,问题不大。
本文给我最大的启示,便是单单一幕环境加一幕回忆也是可以达到上刊水准的。环境要求自然,文采或其它方面要能抵消单调抛设定的弊端;回忆部分要继承这些优势,更重要的是心路历程,特别是代入感。
说起代入感,终究还是要归到作者对人心的把控上。寻常的作品,克隆人也好、记忆转移也罢,总像是围着设定转圈子,要么没死几个人没成几件事,要么成了其他情节的附庸——其他情节还不一定好——总之说不科幻还委屈它了。这些都不如从技术出发,细细地剥析人物的心理与行为。
技术和人都不用多,分别一个就足够,关键还是要把握真实的人性,建立起强烈的矛盾与冲突,代入感自然有了。即便是只有一组场景、一套转变的两幕剧,一样是一篇不错的科幻。
至于本文的主题,关于生命、死亡与克隆人的探讨。它继承了两大经典内核的思考,更多表达了恐惧与疏离。如果永生的代价是不知死活,如果健康的取得要付出自我,躯壳与灵魂的激烈对立中,我们到底该选哪一个?这样的问题永远没有答案,但每一次探讨都该揭示一种可能。本篇是一个恐怖的、悲观的可能。我希望多一个讨喜的、乐观的视角。下一次动笔是不是该试试呢?
《尘泥之别》鉴赏
▶▶▶文中好多句子很有意思,比如“每条欢乐的河流又怎会有相同的浪花和漩涡”,这样的句子大概有三句左右吧,让人印象很深。
欧阳先生焦虑或者在意的,也是大多数人会在意的——灵魂,意识,人格的本质到底是什么,自己是不是原来的自己,如果自己不是,自己有什么手段去验证吗?(似乎没有),而欧阳先生的独特经历让他的焦虑愁苦注定比别人漫长、深刻。意识转移到新躯体的科技或法术在影视作品里时有见到,细腻描述当事者感受则是本文最大亮点。
人是可以复制粘贴的吗?
▶▶▶《尘泥之别》是海杰在2017年第12期《科幻世界》上发表的作品,随即被人民文学出版社收录进《2017中国最佳科幻作品》。同样被编入该书的科幻小说大多来自王晋康、姚海军、张冉、阿缺、郝景芳等知名科幻作家,而海杰是一名不以科幻见长的作家、策展人、影像批评家,《尘泥之别》是他第一篇公开发表的科幻小说。因此本文可以说是海杰在科幻领域的一鸣惊人,可惜的是并没有太多后续。
《尘泥之别》的故事情节和叙事手法并不复杂,没有科幻小说常见的探索宇宙、穿越时空、文明交流、社会剧变等大场面,也没有一些科幻迷所追捧的数学定律、物理规则、工程细节、技术手册。它是那种读完会让人觉得“这白开水怎么没味啊”,然后才意识到白开水本来就应该没味,喝白开水要的就是它没味的文章。
本文探讨了一个科幻小说最经典的主题:何以为人。它设想了一种“备份疗法”,即把病入膏肓者的所有感情、记忆、潜意识都复制到克隆体身上,从而得到一个完全健康的患者,唯一的问题在于不是本人。那具承载着过去、经历了过去、被过去杀死的“本人”入土之后,崭新的克隆体便带着所有的过去,以过去的身份继续生活下去。
问题在于:当一切的自我都已被复制,而几十年的躯壳还没有死去之时,世界上是否出现了两个“我”?
当那具肉体停止了呼吸和心跳,世界上是否有一个人死去?
而死去的那具躯体里承载着的,究竟是谁?
是否备份疗法其实和剪切无异,看上去是换了个位置,实际上是复制粘贴后的删除?
位置是不是文件的一部分——换句话说,这副躯壳究竟是“我”的一部分,还是“我”的一个暂住地,一座保护“我”的避风港,一个囚禁“我”的牢笼?
自古以来,世界各地的人们不约而同地幻想着灵魂的存在,认为人死后灵魂会离开肉体,去往缥缈无测的远方。进入八十年代,赛博朋克幻想着灵魂的数据化,告诉人们上传后的意识能挣脱现实的束缚,在电子的海洋中实现真正的自我。而这篇文章告诉我们,灵魂,亦即独立于物质的意识也许并不存在,换了一个住处,便不再是那个人了。
直到小说的最后,主人公也不知道这个每日祭拜自己的大活人,究竟是杀死了克隆体的本人,还是等到了本体死亡的克隆。
没有人知道。
因为这是一个不需要知道的问题:妻子得到了丈夫,孩子得到了父母,父母得到了儿子,一切依然如故——仿佛疾病从未出现,太阳照常升起。
谁会在乎那个被锁在尸体里,也许根本没存在过的意识?
但这个意识永远也不会忘记,当妻儿对着克隆体微笑的时候,分明在盼望着自己的死期。
那时他还没有死,克隆体还没有活,杀戮便已经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