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名家评诗】2021第四十三期
咏菊
风清骨峻 (徐州)
雨后深山自寂寥,红尘车马远喧嚣。
涧边野菊尤清守,未许随流去折腰。
郎晓梅评:语句畅达自然,没有晦涩碍眼字词,且表意清晰,主题思想明确,是诗的好处。倘吹毛求疵的话可说如下几点:一是诗题为“咏菊”,则第三句“野菊”可替换别词以免浪费笔墨。二是一二句“寂寥”和“远喧嚣”表意接近,二句承起不力。三句又说“清守”,四句又说“未许折腰”,仍然属于表达重意。四句没有拓展开,反复其意,不宜。三是古来咏菊花诗甚繁,诸多从其清高收,想出新不易。这首诗一样深深陷在前人套子里,没有写出自己有个性的东西。当代叶嘉莹《咏菊》:“不竞繁华日,秋深放最迟。群芳凋落尽,独有傲霜枝。”一样落古人窠臼。咏菊诗写出个性来的,朱元璋算一个,他的《咏菊花》云:“百花发时我不发,我若发时都嚇杀。要与西风战一场,遍身穿就黄金甲。”表现了彼时其人的好勇斗狠,是一首极具标签色彩的作品。再有李叔同《咏菊》:“亭亭菊一支,高标矗晚节。云何色殷红,殉道夜流血。”也是他人写不得盗不得的托物言个性之志有其个人属性的佳作。
辛丑九月听沪上杨逸明先生讲授诗道
范洪玲(徐州)
室外秋声室内欣,吴音娓娓妙思珍。
汲来甘露诗田润,萃就葱茏万木春。
郎晓梅评:首句言时节,二句入题言授课事,三句转而用比议论,四句进一步用比议论,结构层次清楚且有条不紊。用比也较恰切。不过对照“室外”“室内”,“欣”字前有“秋声”自然其后应接与之对照的“春”字,但不是,而应该用的“春”字却被用到诗尾去了,似乎是因为后边用了比,不得已“春”字才不用于一句韵脚,于是读感别扭。“吴音娓娓妙思珍”道授课之事简洁准确且似可闻之,形象可赞。但“珍”字不顺,似凑韵,且虚。另外“欣”字也不妥帖,且虚而不实不好看。此类所谓用字虚而不实的问题多出现于形容词使用于非修饰语的位置上。我们杜甫《曲江二首》:“一片花飞减却春,风飘万点正愁人。且看欲尽花经眼,莫厌伤多酒入唇。江上小堂巢翡翠,花边高冢卧麒麟。细推物理须行乐,何用浮名绊此身。”这首诗56字,只用了4个形容词即“小”“高”“细”,其中“小”为修饰语和“堂”构成定中结构,“高”为修饰语和“冢”构成定中结构,“细”为修饰语和“推”构成状中结构,“浮”为修饰语和“名”构成定中结构。再如李白《登金陵凤凰台》:“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56字用个形容词“幽”“青”“白”“浮”,但颜色词“青”“白”意实,可忽略不计,“幽”“浮”皆为用来修饰后边中心语的定语。李杜的诗用形容词少,即便用形容词,通常安排到修饰语位置上的情况也较多,所以很少出现用字虚而不实的情况。所以写旧体形容词使用要慎重。
题秋日桃花开图
小素(丰县)
杯酒无须自醉人,桃花照水太天真。
开言笑你风流客,错把秋光认作春。
郎晓梅评:一句不知所言与诗何干,二句桃花照水出样貌形象尚可,三句转亦可但“开言”未知何意,四句结而扣题较佳。诗中四句作者无处不胡乱现身,譬如一句“杯酒无须自醉人”之议论,二句“太天真”之评价,三句言乎“风流”,第四句全句议论,致28字诗除“桃花照水”4字外,皆虚而不实,罹今诗普遍一大弊病。杜甫《江畔独步寻花七绝句》其五也写桃花,其诗云:“黄师塔前江水东,春光懒困倚微风。桃花一簇开无主,可爱深红爱浅红。”四句惟“无主”“可爱”两处出作者态度,一二句全句,三四句大部皆具象实在,所以好看。题图绝句也至少应两句实写为宜。譬如顾况《题梨花睡鸭图》 :“昔年家住太湖西,常过吴兴罨画溪。水阁筠帘春似海,梨花影里睡凫鹥。”三四句皆实写其景,一二句虽有作者出现,但仍然出其“太湖西”“吴兴罨画溪”等地理位置,为实写,因之耐读。我以为今诗人倘无李太白苏轼类卓然性情可融于议论,则不如更多用功于向杜甫顾况学习摹状写实。
美丽潘安湖(孤雁格)
李秀玲(丰县)
欲比潘安还有余,区区文字怎能书。
直教老妇身心醉,湿地归来不看湖。
郎晓梅评:拿来湖名做文章,起句佳,惜承句意出熟俗之语而不力,三句转,语出“老妇”见性情,可赞,但“身心醉”再次落俗,结句又直接简单套用熟语“五岳归来不看山,黄山归来不看岳”句型。民间熟语乃至前人诗文语句未必不能入诗。陆游在《老学庵笔记》卷四中说:“今世所道俗语,多唐以来入诗。'何人更向死前休’,韩退之诗也;'林下何曾见一人’,灵澈诗也;'长安有贫者,为瑞不宜多’,罗隐诗也;'世乱奴欺主,年衰鬼弄人。海枯终见底,人死不知心’,杜荀鹤诗也......”但俗语熟语入诗须得其法,得法则可谓“化用”,不得法则可谓“袭用”。简单如二四句通体拿来,不能用深出新,则近袭用,易入末流。我以为化用之法或可从三方面入手看:一曰用其表达法。孙奕《履斋示儿编》卷十《诗说》载:“子美善以方言里谚点化入诗句中,词人墨客,口不绝谈。其曰'吾宗老孙子,质朴古人风’(《吾宗》),'客睡何曾着,秋天不肯明’(《夜客》),'汝去迎妻子,高秋念却回’(《舍弟观归蓝田》),'父母养我时,日夜令我藏’(《新婚别》)......”杜甫“化”俗入诗,而能有新鲜生意,乃至盎然可读世人传诵,未有整句拿来者,但用民间白话表达法以及民间易懂的常字常词而已。再者,化用前人诗文语句者,或可深化、反用其句。《三国志·吴书·吴主传》注引《吴历》中有载曹操因与孙权对垒兴叹之语:“生子当如孙仲谋,刘景升儿子若豚犬耳!”宋以后,“生子当如孙仲谋”常为诗词作者所袭用,而陆游《黄州》诗句:“君看赤壁终陈迹,生子何须似仲谋?”反曹操意而用之,是为翻案者,乃为上乘。另外,化人文章意者,或可深入饱满之。唐朝韩偓有《偶见》云:“鞦韆打困解罗裙,指点醍醐索一尊。见客入来和笑走,手搓梅子映中门。”李清照袭其意有《点绛唇》:“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 见有人来,袜刬金钗溜。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其实不过诗改写为词而已,但后者更为有名的原因在于,改写后的词中人物形象更为丰满生动,未必新但有其深长之处,而绝非简单拿来。
秋夜思
李贤君(铜山)
明月初生夜露寒,蛩声相伴望苍天。
锦书托雁他乡送,不晓离人几日还?
郎晓梅评:一二句“明月”“寒露”“蛩声”三个意象写出秋夜特征,三四句扣合题中之“思”字,结构也佳。但我不喜“锦书托雁”句之造作。今人写诗常用古用今废或时今不宜的物类意象,模仿古人风气,其实徒增衰朽腐败之气罢了。时人诗古味丰雍者,我素喜韦树定诗之不惮新事新语词而能端庄拙朴。顺手拈来其近期作《山东邹城访铁山摩崖石刻作》窥其一斑:“我生信好古,窃比于老彭。凡金石文字,欲逐一一征。即今复多幸,哦诗来邹城。邹城圣贤地,古迹发春声。长者善引导,遂作铁山行。山在城北隅,公园周遭盈。古木抽新秀,乱花通远明。松丘一突兀,仰观何峥嵘。久闻有石刻,壁上扫金睛。嗟乎无只字,崖壁漫漶倾。史载此佛经,千字刻纵横。其侧亦有刻,石颂与题名。体在隶楷间,后人有妙评。于今访旧址,空壁不胜情。长者谓我云:孩时字尚清。所恶近卅载,环保众所轻。酸雨降淫威,霜风蚀之砰。佛文字尚劫,人文明亦盲。哀哉作俑者,其后岂能荣?拾阶铁山顶,杂鸟长悲鸣。下视古邹邑,中心多澎澎。”其中全无废弃物类语词,且大胆率然将“公园”“孩时”“环保”“酸雨”等时今或白话词拈来入句,浑然妥帖于其语境,而全诗诗风古意氤氲,并无时俗唯新干瘪口号之弊端,是可学习但难以习而即可达之者,其天分修养恐我等八九不及。但习之尚可得微乎其微罢。共勉。
再回西朱中学感怀
王平(徐州)
水照金莲竹影墙,书声依旧脆琅琅。
当年手种琵琶树,也问何时两鬓霜。
郎晓梅评:一句摹景句佳,二句言声也可,但倘“脆琅琅”三字位置不啰嗦言声而换言其他意象或应内容更充实丰盈些。一二句写回校当时所见所闻,至三句转入回忆,深味忽来,是最流彩处,至第四句大败。第四句感怀衰老虽是自然触景生情,但确乎庸常之情,落于此诗全无新意,读之乏味了。且“问”的主语似是“琵琶树”,因之为拟人句,殊为弄巧,不甚好看。倘从此诗说开去,我常见今人专擅比喻拟人诗句,卖弄纤巧联想的衷心胜于表达情怀,甚至有但为一喻一拟而成诗,于是显出诗格的“小”气,颇不堪看者,无论常人名家,充塞网络。拟比并非不可用,炼句之痴心并非不可嘉,但形式大于内容,修辞凌驾于意义,则其诗于诗也远矣。求新之不达,不若回归《诗经》《古诗十九首》之原生态,而回也回不去,今诗或正于邯郸之步的窘境里而不自知而犹兀自沾沾自喜。
秋柿
李磊(邳州)
柳丝摇曳影朦胧,漫步闲庭沐晚风。
柿树也嫌园里暗,高高枝上挂灯笼。
郎晓梅评:虽升华未奇未新,但三四句用借喻扣题尚可。只一句言柳,二句言人,各执一意,与三四句全然割裂,且与标题并无。宋人 洪适《忆古城柿(为景陈弟)》 诗云:“果园幽僻少能知,丹柿乌椑手自移。欲学郑虔书坠叶,何人解有寄来时。”虽为托物以寄怀思,但一句言柿子的生存环境,二句忆当时栽培之事,三句写当下思之而又言及其叶,四句用“寄”也指柿子其物,四句无一句脱离所咏之物。《木天禁语·篇法》称:“有以字论者;有以意论者;有以故事论者;有以血脉论者。”法虽不一,但为一诗一意尔。此即教人题诗相合之法。我观《秋柿》第二句或仿徐渭《葡萄》:“半生落魄巳成翁,独立书斋啸晚风。笔底明珠无处卖,閒抛閒掷野藤中。”但断章取义,仿表层之一半句而未能仿之浑然篇法。徐渭诗意在书写平生怀珠不遇的落魄之慨,将人与葡萄融为一体写开,所以一二句写人的形象,而三句转时用“笔底”二字,其“笔”之所属仍在诗人,是说“我的笔底”、“我的襟怀”,诗之气脉从“我”而起而承,至于“转”句也不曾中断更易,写“葡萄”即写“我”。
深夜惊雨
胡莉苹(沛县)
忙碌不知时节更,夜深衾薄梦初惊。
窗前小雨何时下,滴答梧桐秋信声。
郎晓梅评:题诗扣合,造语畅达,章法合理,结句善用声结,皆为佳处。倘说弱处则在写雨只是写雨,虽结句声音尚可回旋,但情有所未至,境有所不达,欠于余味不足。李端《听夜雨寄卢纶》:“暮雨萧条过凤城,霏霏飒飒重还轻。闻君此夜东林宿,听得荷池几番声。”写雨而意不在雨,在怀人之思。苏轼《雨夜宿净行院》 :“芒鞋不踏利名场,一叶轻舟寄淼茫。林下对床听夜雨,静无灯火照凄凉。”写雨而意不在雨,出人生凄凉之境。 王建《秋夜对雨寄石瓮寺二秀才》 :“夜山秋雨滴空廊,灯照堂前树叶光。对坐读书终卷后,自披衣被扫僧房。”亦不拘于秋雨而有清冷怀人之意曳荡萦绕。诗言之于物而不拘于物乃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