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本深最新长篇小说《佛国情梦》(7)女供养人
【作品简介】
这是著名作家李本深历时八年写成的一部长篇小说。小说倾注了作者对人生的理解和感悟。
主人公庄一鹤带着自己的精神重负、带着当年从敦煌同情人私奔了的母亲的遗嘱,来到敦煌莫高窟体验生活,邂逅了谜一样的女人水子,走进了天堂酒吧,从而开始了梦游般的一段狂热、激情生活,他和她的情爱在那座“虚无之岛”上迅速升温、爆炸,而最后,却又像缥缈的梦境一样结束于无形,恍若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样。
这是一部情爱故事,更是一部“心灵小说”。小说从整体构建,到激情、细腻的语言表述,都显出某种洒脱、本真、纯粹的特质。作品所要探讨的是:生活究竟在多大程度上真实可信?灵魂在何种状态下可自由不羁?生命既蓬勃不可遏止,又时时在变异、枯萎。人性深处那最隐秘的精神密码该如何破解?它何以造成无数遗憾的错失、纷扰的纠葛、迷乱的沉醉?人性的畸变背后,总有一只看不见的手。透过情天恨海,人们似乎还该看到些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人生,不过是一次长长的苦旅罢了,恰似身处幻景的舞台,总在焦虑与骚动的高潮到来之时突然落幕。蓦然回首,夕阳里的敦煌,也不过是建立在苦难之上的一片美伦美奂的佛国幻影……
【作者简介】
李本深,国家一级作家。著有长篇小说《桃花尖》、《疯狂的月亮》《唐林上校》《青山伏魔记》等多部,小说集《西部寓言》、《昨夜琴声昨夜人》、《汗血马哟我的汗血马》等多部。《神戏》、《吼狮》、《沙漠蜃楼》等十多部作品曾获全国文学奖。他是22集电视连续剧《铁色高原》、电影《甘南情歌》《月圆凉州》《香香闹油坊》《我是花下肥泥巴》的编剧。他的作品《丰碑》被连续收入中小学课本。
7、女供养人
莫高窟的夜是阒寂的,佛国的月,白噩似的。月光的手抚摩着大地,流动开一片怆然,大叶杨树叶在月色里噼噼啪啪摇动着,发出鬼拍手似的声响,这让心事茫茫的庄一鹤常常无法入睡,甚至一夜数次披衣坐起,而那沙枣花浓郁的熏香,又香得让人喘不过气来,他于静夜的阒寂中凝神静听,耳畔仿佛总有隐隐的箫声从什么地方飘飘而来,屏息去听时,却只有携着沙枣花熏香的夜风了……
在他的记忆中,母亲画得最多的是女供养人。
莫高窟的所有洞窟里都有供养人的画像。虽然这些女供养人的身份有高贵低贱之分,然而对神灵的虔诚却是一律的。直到庄一鹤亲眼看到莫高窟里的供养人像之后,他才理解了母亲的那些画。他猜她一定是在画她自己呢!她画了一幅又一幅,竟没有倦怠的时候。只要有人向她索画,她便画了送人,分文不取。
碧薇临终前,曾将庄一鹤招回到身边。断断续续给他唠叨的,大都是一些细细碎碎的往事。藏在她记忆深处的敦煌,恰似一张发黄的旧明信片。在她生命垂危之时,沉埋于她心底几十年的陈年旧事竟突然复活了,犹如满山遍野蓦然迎风怒放的白罂粟……
40年前的私奔,并没有给碧薇带来幸福。
同高逸私奔之后不久,碧薇就发现自己怀孕了。没等到庄一鹤呱呱坠地,高逸便抛下碧薇,只身去了海外。
高逸的父亲是国民党一位高级将领,但高逸却没能成为白先勇。退一步想,假如高逸一直留在莫高窟,如今该也是像司徒雨轩一般年高德勋的人了。高逸却选择了另外一条路——只身去了海外,去了欧洲。他将自己在莫高窟临摹的壁画作品统统都带出了国。后来,他还用这些壁画的摹品,在欧洲举办了几次展览,老外们只在大英博物馆看过他们的冒险家盗去的敦煌之宝,还没见过这样的展览,高逸因此很招摇了一阵。再加当时敦煌学的研究远不比现在这般赶场似的热闹,钟情中国文化的外国人错以为高逸便是研究敦煌莫高窟的专家了,其实,高逸充其量不过是个沽名钓誉之徒。
高逸后来据说又跟一个有一半西班牙血统的美国女人结了婚,定居在佛罗里达州。庄一鹤不清楚高逸在国外拥有多少财产,只知道高逸死的时候,景况是比较冷清凄惨的。这结局,仿佛在冥冥之中透露出了某种因果的必然。
碧薇在从敦煌出走后的许多年里,所能做的一件事,便是默默吞食自己酿成的苦果。她的日子过得非常之苦,为了供庄一鹤上学,她甚至还给人家当过保姆、洗衣妇。“文革”中,她无可躲避地成了造反派首当其冲的批斗目标,“小将”们剃光了她那一头秀发。她当时那样子,正酷似敦煌壁画上的比丘尼……
庄一鹤此次来敦煌,是带着母亲的遗愿来见司徒雨轩的。但他却不知道莫高窟的土地是否还有足够宽容的襟怀,来接纳这当年弃司徒而去的女人;更不知道司徒心中是否还保留着一方属于她的净土?
那天,司徒雨轩向庄一鹤零零碎碎地询问起了有关庄碧薇的一些事,那张埋在夜色之中的脸,显得十分衰老而虚弱,恰似一座荒草离离的墓园。
“我母亲曾来看过你的,当时你好像不在敦煌,你应该是在青海……”他说,青海两个字的后面,他有意地省略掉了“劳改农场”这四个关键字。但还是看见司徒雨轩扶着沙发的手惶悚地颤抖了一下。
“你母亲,那个时候是很美的……”司徒垂下头喃喃。
窗外正落着沙沙细雨,雨雾里,树影婆娑,隐在一片灰雾里的三危山,如一幅淡淡的水墨画,一道道山脉都很有筋骨。从窗户里,可瞥见远处游走在雨雾里的三三两两的游人,像游于画中似的。
庄一鹤的直觉告诉自己:快了,我就要踏进司徒先生心里的那个角落了,就要踏进那一处长年不见阳光的隐秘角落了!果然,司徒雨轩尘封的记忆里渐渐亮出一抹模糊的曙色,活像一个面壁多年的囚徒,终于对着一片荒芜的虚空低声喃喃:
“你母亲……她后来是怎么死的?”
“她……死于一根鱼刺,一根小小的鱼刺。”
他迟疑的回答其实是遁词。鱼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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