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本深长篇小说《桃花尖》连载(25)牛肉面


25
、牛肉面

洞房的土炕还没捂热,我就呆不住了。离开学还有十天就回到了兰州。

是罗桃花一路送我到蚂蚱镇的。

还是那条坑坑洼洼的山路,还是破旧得浑身颤抖的长途车,酒糟鼻子的司机粗鲁地骂骂咧咧,赶车的山民蜂拥挤作一团,罗桃花默默相跟在我后面,一句话也没有,倒像个生人。挤车时,她双手从后面推我,我感觉到她两手的力道。车开了,她跑到蚂蚱镇高坡上的那棵野梨树下立着目送我,肩上背的是一只空背斗……

回到校园里的我,心情郁闷,好些天都没法让自己净下心来。

我又去了个神秘的院落找牡丹子。

门卫说:“人不在这了。”

我问牡丹子她究竟去了哪?

门卫三个硬梆梆的字:“不知道。”

我只好怏怏而回……

大学校园里那年也乱哄哄的,又是搞学生会竟选,又是闹学潮,我的内心反倒比平常更觉孤独了。省政府门口情愿的人很多,大都是些返城知青,喊出的口号是“还我青春”。

同时,家庭舞会也在上流社会流行开了,招摇过市的四喇叭收录机里放着靡靡之音的港台歌曲。但这一切似乎同我都没什么关系。无论走到哪里,我都是孤独的一个影子。

记得那天,我坐在一家牛肉面馆里一条光滑的长凳上时,邓丽君正在一只四喇叭的收录机里唱着《何日君再来》忧伤缠绵,犹如梦幻。煮着巨大牛骨头的汤锅正咕噜咕噜地沸滚着,热气袅袅,蒜苗香菜葱花和牛肉的混合香味飘溢在整个空间。

我鼻子伤风地喊了声:“下一碗二细。”

转眼间,一大碗热气腾腾的牛肉面端在我面前的红漆方桌上。

“嗨,死癞呱子。”

我一抬头,愣住了:这是牡丹子么?一身衣裳上红下黑,头发烫得七卷八卷,活像只狮子狗,涂了口红的两片嘴唇,像要吃人。我如望一个梦幻。牛肉面馆的掌柜是个肉头男人,正在案板上扑腾扑腾抻面,听见牡丹子喊叫,回头瞄一眼我。也不知牡丹子同这肉头什么关系。牡丹子挖了半勺牛肉倒进我碗里。肉头抻面的声音便格外响了,带出一股气。

我说:“我去找过你,警卫说你早不在那家了。”

牡丹子做了个手势:“快别提了。都是牲口………你吧。”

“我结婚了。”我像在说别人的一件鸡毛蒜皮的事。

“你说啥。”她的五官都挪了位置。

“我一点不想结,是家里箍住叫结的。不就是走个人生的过场嘛。”

牡丹子脸上掠过一丝怅然………过不几天,牡丹子找到了我宿舍里。进门就眉眼飞动地说:“可把人找炸了,你咋可变成了个何存了?你不是叫何存禄吗?”

我说:“那个'禄’字是我在考大学之前自作主张给去掉的。你不是也叫董娜了嘛。”

出了学校,我们就往火车站那面散步去了,满街红男绿女,兰州毕竟不像小小陇中城啊。牡丹子那天重新做了头发,还穿了双尖跟儿皮鞋,走在人行道上咯叮响。

“那个肉头是你啥人?”我问。

“啥人也不是。”

在商店里,她试了双金箔色的高跟鞋,翘了脚尖问我:“咋样?”

“俗气了点。也看谁穿了,你穿啥都好看。”我说。

她瞪了我一眼,对售货员道:“就它了。”她将脱下的旧皮鞋塞进新鞋盒子里,往我怀里一杵。穿了那双“金鞋”往外走,我跟在她后面活像个小厮。

我说:“你这要是这么地走在咱桃花尖的山道上,会崴了脚。”说这话时,我心里倏忽地想到了我的妻子罗桃花,假若桃花穿了这鞋子,那样子肯定古怪可笑。大概桃花永远也不会想到要买这样的一双鞋吧。

随后,我们一起去了海棠子家。何龙正好在。海棠子看上去白净了,也稍稍有些发福了。一个小保姆正在给何龙噗噔噗噔地捶腿。牡丹子跟海棠子说了会儿话,海棠子说在商店里看上了件衣裳,要牡丹子一起去看看。姐妹俩就相跟着上街去了。丢下我陪何龙聊天。何龙那一阵心情落寞,我不知他正在接受审查,大概说他属于“四人帮”线上的人物,走卒一类。何龙喝了半瓶子枸杞子泡的酒,抽出一支红塔山:“你不来一根?吸烟有害于健康?谁说的?球毛。你听说过蚊子咬死人的?有害健康东西多了去了“人是最有害的,官是最有害的,钱是最有害的,女人也是最有害的,唯有烟这东西是忘忧草。世上万般皆是假啊。假夫妻,假党员,连儿子也有假的。你咋只会几句学生腔?这不行,我教你几句,'阎王爷嫖风’,咋讲?'日鬼不叫鬼叫唤’。我除了台湾和南沙群岛没去,全中国没我没去过的地方了。

说着,何龙忽然从枕头底下摸出一把亮晃晃的藏刀来,兀然吓我一跳。

“这么多年,我得罪的人不少,防人之心不可无啊。”

何龙的话让我如坐针毡。幸好牡丹子和海棠子回来了,她们一回来,何龙的喋喋不休也才打住了。我始才长出一口气。从海棠子家出来,觉得胃里有点恶心。

当我二次去那家牛肉面馆里找牡丹子时,馆子里已不见了牡丹子的踪影。只剩那肉头扑腾扑腾抻面。额头上还缠了条纱布,一边的眉骨上还是乌紫色的,我还注意到这家铺面的门板和桌椅板凳都遭到了不同程度的破坏。肉头仇恨地瞪了我一眼。原来就在前几天,突然闯来一帮人说不清来由的人把面馆砸了,我想这事儿八成跟牡丹子有关系。

我后来才知道,牡丹子离开那深宅大院的原因是她失身了。

那是一次随书记一家人上兴隆山打猎时发生的事。在山上的宾馆里,那小男人占有了牡丹子。那家人很快就发现她怀孕了,结论是:牡丹子为勾引他们的儿子不择手段。牡丹子终于明白,这儿的生活并不属于她,她不过是在一个虚幻的梦中游了一遭。那小男人还说:“黄河上又没有盖盖子。”牡丹子告诉我,当时她铁了心想寻死。她走上黄河铁桥的时候,两眼无泪,从城市中心穿过的黄河,上游连降暴雨,河面宽阔了许多。就在她想纵身一跳一了百了时。一个卖冰棍的老太太走过来吆喝着:“冰棍哦!”

“你不知道,正是那个饱受生活艰辛的老太太让我在那一刹那间被感动了。我改变了主意,没跳进黄河里去,我买了根冰棍嗦着回来了………

回到学校,我闷闷不“。满脸雀斑的刘小梦正好在我们宿舍里和王醒煮挂面吃。

刘小梦几分好奇地说我:“何存,你这人为什么总是那么一副落落寡合的样子,显得你很不合群呢。”

我说:“不合群不是自绝于人民吧?”

刘小梦说:“嗨,你究竟是怎样一个人?我横竖都看不透,不过,你这名字蛮有哲学意味的。”

那时,佛罗依德和萨特的幽灵已潜入中国,我这名字似同存在主义有某种关联?

王醒说:“名字不过符号而已,对了,何存,我听说你们山里两个白面馍馍就能换个大姑娘?有这回事吗?”

我的回答是给了王醒一只耳光。

我的举动把当时在宿舍里的人都惊呆了。

刘小梦满脸雀斑变得通红,傻呆呆的样子活像个洋娃娃……

搧了王醒一个耳光之后,我就躺到床上看《约翰·克利斯朵夫》去了。准备王醒扑上来同我打斗,我好借机发泄心中郁闷着的无名之火。可王醒恨恨地瞪了我一阵,最后只哼了一声,重重地一拍门,悻悻而去……

(人像摄影王学礼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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