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子善:关于《浮世杂拾》
近日得到一册王尘无(1911—1938)著《浮世杂拾》,勾起了我的一段回忆。
1990年代初,时任华东师大图书馆副馆长的我,经常参加上海一些文坛老人的聚宴。1995年10月,一次宴罢送金性尧先生回寓,途中金先生嘱我为他借《浮世杂拾》。我当然遵命,但因事忙未及时办理。他老人家在10月29日来信说:
前恳代觅王尘无《浮世杂拾》,不知为何?念念。此书估计贵馆定有收藏,务恳设法一找,我只要借五六天就可以。如找得,乞函知。
不料金先生的估计落了空,敝馆未藏此书。他在11月14日又来信说:
前荷惠允借王尘无《浮世杂拾》事,此书在上图必有收藏,弟无熟人,商借不易。兄通过单位关系,不难借得。我只要借三四天即可,也即写一篇一二千字文章。
原来金先生要撰文忆王尘无,急于参考此书。我不敢再怠慢,马上把此事办妥了。后来金先生的《尘无的〈浮世杂拾〉》刊于1996年1月20日上海《文汇报·笔会》。他称亡友为左翼文学的“鬼才”,影评和散文的“能手”,这是很恰当的评价。金先生还建议重印王尘无这本“传世的唯一遗著”,可惜廿五年过去了,这个愿望仍未实现。
而今我终于拥有了《浮世杂拾》。此书1941年9月上海长城书局初版,列为“长城文艺丛书之一”。这是王尘无逝世三年之后由友人桑弧最后编定的,桑弧还写了《校印后记》。书前又有柯灵的《序》,蹊跷的是,“目次”上印了“序”,正文中却并无序。难道此序违碍,付印前抽去?再小心翼翼翻阅此书,才发现在扉页之后“目次”之前,被撕去了两页,几乎不留痕迹。毫无疑问,这被撕的两页,正是柯灵的序。如此说来,我得到的这册《浮世杂拾》只是个“残本”。但是,是什么人,又为什么要撕去这篇序呢?
柯灵先生后来把这篇序改题《尘无纪念——〈浮世杂拾〉序》收入他的散文集《长相思》(1982年11月上海文艺出版社初版)。从中可知,他原先主张由夏衍作序,但夏衍当时已离沪,实在联系不上,才只好由他“勉为其难”。王尘无虽然只活了短短廿七个年头,却以“浮躁凌厉”的影评享誉文坛,在左翼电影评论史上留下了浓重的一笔。然而,王尘无并非只有“浮躁凌厉”一副笔墨,他还有另一副笔墨。
《浮世杂拾》在王尘无生前已初步编成,他还写了《小引》,开头就明确表示:“知堂先生译永井荷风的关于浮世绘的一节文字,我读了非常欢喜”。并进一步引申道:“浮世绘”是描写浮世诸色的绘画。所以,那里有浮世的趣味,也有浮世的悲哀。“唯其能哀,所以能乐”。此我之所以读了上边一节其实是悲哀的文字,而欢喜者也。
这大概也是王尘无把这本小书命名为“浮世杂拾”之由来。如何评价《浮世杂拾》?柯灵先生序中这段话说得十分贴切,就抄录在下面:
尘无还有他“缠绵悱恻”的一面,《浮世杂拾》正是这一类。(写作时期,当在一九三六年秋至次年夏秋之间。)寂寞的小街,冷落的荒园,慢泊的旅人,无依的少女,疾病、衰亡、秋风、夜雨,夕阳柳晚晴天……流贯在这些文字里的一片轻愁,真是沁人欲醉。用他自己的话来说,这大约就是“灵魂的暂时'软弱’吧”?(陈子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