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载2】沧桑艺路,淡泊苓云


童祥苓、张南云伉俪

    文/何希凡
    (续)
  虽然祥苓老师和南云老师也曾在80年代初作为京剧院骨干带团承包演出,受到过观众的热烈欢迎,但所取得的社会和经济效益都得不到承认。后来祥苓老师又到鞍山京剧团任职一年,回到上海又干了几年后,眼看着两个儿子长大成人却久无工作,这对著名的京剧艺术家伉俪为了尽父母之爱,终于1993年以58岁的黄金艺术年华忍痛退休。曾经走进亿万人心中而享誉海内外的艺术大家,竟然为了儿子的生计被迫开起了“小童面饭馆”。两位京剧名家的灵巧之手和矫健身段,只能蜷缩在弹丸之地的油盐酱醋和蒸炒煎炸之中,而他们那倾倒观众的皮黄雅韵也不得不在琐屑的饭店经营中哑然噤声。父母之爱是感人至深的,但艺术家开饭馆本身就意味着黑色幽默,也蕴含着不难想象的结局:8年后,饭馆在亏损中黯然收场,而两位艺术家已然是66岁的老人了。
  如今,倾尽了艺术心血与才华又竭尽了父母之爱的童张二老已年逾八旬,祥苓老师患有肺萎缩、心脏病、糖尿病,几个月前又做了肩胛手术,南云老师曾为了艺途多舛的祥苓老师过度担忧而几至双目失明,又患有脑梗。他们人生与艺术之路的沧桑实在令人感慨万端,但我所见到的两位老人并未沉湎于这种沧桑之感。当我们陪伴他们到了长寿路知味斋,二老在与我们的交谈中显得又是那样的淡泊宁静:他们并未过多回忆昔日的沧桑,而是清醒地意识到人生的辉煌都难免归于平淡;他们早已放下了艺术大家的姿态,而以最寻常的退休老人自居;他们并不埋怨昔日受到的不公正待遇,而是设身处地理解国家和剧院在艰难岁月中的不易;他们从来没有奢望观众长久地记住他们,但来自观众的牵挂总能令他们欣慰之至乃至激动之至。不过,二老深切地理解我们见面的不易,因此给予了我们太多的惊喜,也再现了几多往昔的精彩。
  我压根儿没想到,趁着祥苓老师还在点菜的时候,南云老师听到我正在接听学生黄睿的电话,竟然用一句很地道的四川话说,“叫她过来嘛”。正在我惊喜之时,南云老师又给我唱了一段川剧,她说是1958年随周信芳大师来四川演出时学到的,还连连赞叹川剧太美了。我知道南云老师是北方人,在几十年的京剧生涯中如此重视吸收地方戏的营养,这就是真正的大家风范。
  尽管童老师拖着病体,我们又是初次相见,但就因为我们通过几次电话,他激动地拉着我的手说我们已经是老朋友了。一个资深的艺术大家丝毫不对初次相见的我们设防,而是敞开胸怀、肝胆相照的任意而谈。老人是非常谦逊的,他说“我一生就演了这个戏,不过就做了这么点儿事情,就让你们如此挂怀”。我说,童老师并非只演了《智取》这一个戏,其他很多戏都给观众呈现了无限的精彩,只不过这个戏既是您全部才华和整个生命所寄,又因为它的光芒太盛,成为与您的名字联系在一起的代表作。当童老师说到他最初扮演少剑波时,竟然激情四溢地唱了一段少剑波的“同志们整行装飞速前进”,还特别对我讲解了“前进”的尾音运腔要领。我觉得那韵味和感觉,恐怕只有他和在电影中扮演少剑波的沈金波老师才能达到这个境界。
  此时,童老师忘记了病痛,甚至完全超越了高龄,已然回到了他豪情万丈的艺术青春。接着,童老师又给我们来了一段杨子荣雪地侦查回来后的道白表演,并对每一句的逻辑重音把握做了精细的分析,不仅重现了当年风采,而且因为体验更深,表演也就更加炉火纯青了。我以前在学唱《智取》的核心唱段“胸有朝阳”时,深感童老师那句“一颗颗火红的心暖我胸膛”的唱法看似有很多技巧,而他又根本没有刻意用什么技巧,但一般演员很难唱出他那种磁石般吸引观众的效果。没想到童老师接着就专门给我们演唱并分析了这一句,他先是举出有的演员按照曲谱演唱的例子,他说,这样的唱法并没有错,但还不能算是对,其关键问题就在于没有完全传达杨子荣独自战斗在匪巢,想起曾经朝夕相处的领导和战友的那种发自内心的亲切感。听了他的分析,我深感京剧演员并非只是先天扮相与嗓音条件的舞台挥洒,也不只是对老师口传心授的准确模仿,演员的精彩大气还应该来自对剧情的心领神会,对人物的风采神韵有入心入肺的体察。总之,演员充沛淋漓、深厚扎实的文化底蕴和生活经验都是至关重要的。
  当谈到京剧发展的现状时,童老师反复说,“我已经退休多年,不敢妄论”。不过他对与自己生命相系的京剧和上海京剧院仍然是一往情深,他说现在有很多年轻的好演员,他们自身条件好,且谦虚好学,又赶上了很好的时代,他很羡慕他们。但童老师还是带着真诚的关爱说到,今天社会的激烈竞争既给年轻人带来了机遇和动力,也有可能使他们产生急于求成、急功近利的心理。他认为京剧这种要求功夫全面的艺术要终其一生去追求,不能止步于一次比赛的成功或者一次大奖的获得,他认为一次十几分钟的比赛是不能全面反映一个演员的艺术造诣的。童老师还说,一个京剧院团既要博采众长,学习其他院团的剧目和长处,但更应该有自己院团的独家绝活。他说最近一些已经很有名气的年轻演员要向他学戏,尽管年事已高,身体多病,但他对此深感欣慰。他说,“孩子们能从我身上传承一些东西,这意味着我的艺术生命在延续,我为之付出心血是值得的。但是,我不要京剧院的报酬,更不会要孩子们的钱,我的老师当年就因为喜欢我、欣赏我,从来没有问我要钱”。他认为,拜师学艺绝不仅仅是一种外在形式的礼仪和程序,而是从生命深处尊重老师的艺术,因此,一个演员首先要懂得尊重艺术。
  一般人都认为现代戏完全是中国激进政治文化的产物,这几乎已成为一种共识。童老师并不否认现代戏与政治不可剥离的关系,但他认为,除此之外还有戏曲自身生存发展的需要,现代戏在一定程度上也体现了戏曲发展规律的要求。他谈到1964年从欧洲演出归来,那时的传统戏已经很有些不景气了,剧院上座率很低,很冷淡,在这样的生存情境中,你不寻找新路肯定不行。他说,“梅兰芳先生不愧京剧大师,但他也是勇于创新的改革家。可以说,在很大程度上讲,梅先生是因为善于改革创新奠定了大师地位的”。因此,他认为虽不能忽视政治对以“样板戏”为代表的现代戏的影响,但“样板戏”也有前所未有的艺术创新,更有那批传统戏积淀深厚的原创人员虔诚的艺术生命投入。听到这里,我深感童老师的这些见解非常有助于我们如何理性地看待和研究以“样板戏”
为代表的现代戏。
  关于京剧流派的问题,童老师也有精彩独到的见解。他认为京剧大师们所创立的流派是他们艺术造诣和艺术实力的体现,一个演员按照流派学习,就是在一个很高的参照中起步,有利于演员的专攻与提高。但是,“各人的条件是有差异的,随着年龄的增长,他的自身条件也会发生变化,不论你怎样虚心苦学,你不可能唱得和流派宗师一模一样,同学一个流派也会出现千姿百态。一个演员也要善于扬长避短,不必压抑自己的优长”。因此童老师不太赞成过分苛严的流派划分和不利于艺术发展的门户之见。他认为一个演员的最佳状态是既有深厚的流派修养,又能充分发挥自身的优势,张扬自己的个性。联想到童老师一生转益多师,而诸位大师的风格又是那样的个性分明,但他们都没有因童老师向多位老师学习而心生妒忌,而是以海阔天空的胸怀理解和支持弟子大胆创造,这就难怪童老师能在杨子荣的塑造中将余、马、麒的绝活铸于一身,才有了杨子荣这个近半个世纪以来至今鲜活动人的艺术形象。以扮演美猴王孙悟空著称的六小龄童甚至认为,童老师扮演的杨子荣身上还分明有着盖派武生的矫健英姿。
  我们与童老师、张老师在聚餐中的交谈是物质和精神美味的双重享受,不知不觉四个小时已过去了,起初还担心失望的玉斌教授说出了我们一行的共同感受:“二老真不愧大师风采”!当我们又把二老送回小区5号楼下,童老师因为听说我92岁高龄的母亲正在住院治疗,他又拉着我的手说,“请一定转达我对老太太的问候,祝她早日康复”,我顿时感到泪水充溢了眼眶。下午三点半钟,我们依依不舍地告别了二老,但与他们相见聚谈的情景总是萦绕在胸怀。我羡慕张老师对童老师的体贴与欣赏,更感动于童老师在张老师几近失明时的真情慰藉:“我就是你的拐棍”。他们在近六十年风雨相伴中鸿飞雁举,瑟奏琴鸣,在“包办”的婚姻情爱史上书写了最甜美的世上佳缘,演唱了最令人心动神摇的人间好戏!我在二老的沧桑艺路中感到了人生有限和命运无常的同时,忽然想起了画家范曾写给他的老师蒋兆和先生的诗句:“天经百劫云归淡,水遇千回波更长”。在我看来,这两句诗也是童张二老历尽沧桑而归于淡泊精神之旅的生动写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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