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承,抑或是一种断裂?
继承,抑或是一种断裂?
对于鲍德里亚这一代学者而言,成为马克思主义者并不意味着要去完成对马克思基本理论的再阐释,甚至也不意味着对马克思思想有着矢志不渝的一种信仰,马克思,对于他们来说,成为了他们批判资本主义社会的一种有效的理论资源。他们所继承的,是马克思特有的社会批判精神。
在1970年代以后,对于仍然热衷追随马克思思想的人们,他们更多的将这种批判精神运用到了对资本主义现状的理解和批判之上。他们谴责着资本主义对人的异化,在貌似太平盛世的和平年代,在那些充满诱惑,让人舒适惬意的大众文化当中去挖掘资本主义社会对人的隐性异化。对于列斐伏尔、鲍德里亚这一代人来说,当你坐在沙发上,整晚都沉迷在各色电视节目当中的时候,你已经成为了资本的奴隶,不仅身体,而且精神都被那个时刻都如海妖一般诱惑着你的资本逻辑所俘获。买它想让你买的东西,吃它想让你吃的一切。当时的马克思主义者们不断展开的批判如同给日常生活开出的一个诊断书,总是以触目惊心的语言,让原本怡然自得的你重新感到一种压迫与剥削。
当然,这并不能成为全部的理论努力的方向。批判总是为了一种对被批判对象的可能的超越。因此,如何超越于资本主义固有的逻辑,仍然作为一种隐性的课题盘旋于1970年代以后的西方马克思主义者的头脑当中。
让·鲍德里亚的思想理论在这一代学者中颇有代表性。他一方面沿着一种太阳经济学的研究理路去补充马克思,为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批判添加了一个消费的维度,同时另一方面,当现实的社会主义道路出现了曲折,鲍德里亚与其同伴们则采取了一种卢梭式的浪漫主义态度,将对未来的期许投射到了对原始社会的向往与追求。
在此,我们可以举出鲍德里亚早期思想当中的一个核心概念——象征性交换,作为一个案例,来彰显这一类学者特有的乌托邦情结。
象征性交换,严格说来,也是太阳经济学的一部分。它描述了莫斯对于原始社会以礼物为特质的经济交往方式。在礼物的交换当中,我们无法用准确的价值去衡量被交换物的价值,换句话说,在这一交换中,我完全可以用一只羽毛来换取一座金山。因为这一交换带有着一种炫耀性消费的意味,是原始财富的象征,而非现在资本社会中财富的积累。鲍德里亚在批判资本主义社会中的符号消费的同时,将由价值、交换价值、使用价值与符号价值构筑的价值体系视为现代资本逻辑体系,而将象征性交换的逻辑视为与这种资本逻辑体系截然不同的另一种运行逻辑。如果说资本逻辑体系下的经济交换总是以可计算的、增长的以及积累为其基本原则,那么象征性交换,则以不可计算的、耗费的方式来诠释自身。这是一种与资本主义条件下的经济交换截然不同的另一种交换方式。鲍德里亚提出这一观念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试图探寻一种逃离现有经济体制的另一种可能性。
如果我们同情的理解这一概念的提出,我们或者可以说,这是鲍德里亚继承马克思思想所做出的一种努力。毕竟对资本的批判,最终是为了扬弃资本。马克思曾经以具有哲学高度的共产主义来作为这一扬弃的结果,那么对于鲍德里亚来说,他则试图用一种原始交换方式来展开属于自身的扬弃方式。
但在此,我们需要警惕的是,鲍德里亚的这种向原始社会的退却是否与马克思向共产主义的挺进是一回事儿呢?显然并不是。两者之间的根本的差异也并非在于一个向后,一个向前,而是鲍德里亚与马克思各自提出的方案本身与资本主义社会之间的关系有着本质的不同。这是什么意思呢?意思是说,象征性交换与资本逻辑的经济交换是一种断裂的关系,支配两者全部的原则都是相反的,它们之间是一个不可调和的对抗性关系,因此两者不能相互衍生,相互依赖,由此注定产生一个极为困难的理论难题:一个不注重计算与积累的象征性交换,究竟如何,以及为了什么,突然被转变成一个注重计算与积累的经济交换?两种交换形式之间的鸿沟究竟是如何被跨越的?这一点无论是鲍德里亚,抑或推演出整个太阳经济学基本原则的巴塔耶都无法给出清楚的说明。这一理论的困难既然无法阐释历史,那么对于未来自然也缺乏说服力,换句话说,如果我们认真地将象征性交换作为一种替代资本主义的可能性方案,那么通向这一方案的现实道路究竟是什么呢?无论是鲍德里亚,还是巴塔耶其实都给不出答案。
讲到这里,我们应该注意到这样一个问题,马克思思想为何具有如此巨大的阐释力与行动力,关键不在于他对资本主义的强烈谴责,仅就这一点,马克思甚至不如法国的空想社会主义者,马克思的理论之所以具有说服力,关键在于他有关未来社会的讨论是建基于资本主义基础之上的,对资本主义的颠覆也是资本主义充分展开自身的过程。换句话说,通向未来之路首先在资本主义社会内部展开。因此,在马克思的眼中,资本主义固有的生产方式绝非十恶不赦,必要除去而后快,相反我们需要在资本主义社会所积淀出的所有文明基础之上,延续着资本主义固有的发展逻辑而展开自身。因此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的批判和扬弃不是断裂式的,而是继承性的。由此,马克思虽然很少谈论那个扬弃了资本的未来社会究竟长什么样子,但却显然指出了一条可行的道路,这条道路在资本主义社会内部延伸,我们看得见它,可以研究它,甚至可以在实践中尝试着迈出一两步。由此,未来社会也并非如同一个想象的乌托邦,与现实之间存在着不知如何跨越的鸿沟。
这种弥漫于西方马克思主义学者当中的浪漫主义情怀自法兰克福学派以来延续至今,仍然作为一种理论特质渲染着他们的理论底色。他们只是试图以一种断裂性的思维方式去构筑一个与异化的现实截然相反的世界,而马克思则以继承者的姿态,将资本主义以及前资本主义的全部文明成果作为走向未来的前提条件,两者之间的差异,绝非仅仅是理论上的,更是实践层面上的。正是这一差异决定西方马克思主义者们骨子里所蕴含的挥之不去的软弱性和非现实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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