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江|很白的黑色电影
很白的黑色电影
(film noir,très blanc)
——《白日焰火》
与看不见的白之罪恶
文|蓝江
没有过多的阴影,没有穿着厚重的风衣举着黑色雨伞在大雨中前进的路人,没有致命诱惑的女郎,没有在和黑色阴影下映衬出来的如同废墟般的城市。一切都很白,很白……
二战前后,诞生了一种特殊的类型电影,这种电影一般以侦探题材为主。不过,大量对黑色和阴影的应用,有点文艺复兴时期绘画中开始使用明暗对比法(Chiaroscuro)的技法,以强烈的明暗对比衬托出画面所需要表达出的出题。当代摄影和电影技术虽然在艺术创作手法上与绘画大相径庭,但是,这并不影响明暗对比法在这两种新的艺术形式中的应用。而黑色电影,正是黑白电影时期,用明暗对比来进行象征性表达的极致时期(在黑白片时期,由于色彩的单调性,电影所能用来表达的手段是否有限,因此明暗对比法会成为一种特别有效的手段)。那么, 在侦探题材的黑色电影中,明暗对比法找到了其最天然的归属。
侦探故事是罪恶的衍生物,也就是说,必须有罪恶,才有侦探。与那些可以摆在明面上的美好的事物不同,罪恶一般被掩藏在阴暗的阴影之下,达维特的《马拉之死》画面上所应用的大量的黑色阴影,是否也预示着一种掩藏在这个阴影之下的罪恶呢?在希区柯克的电影中,黑夜,灯光暗淡的房间,始终是罪恶发生的场所。而沃卓斯基兄弟(姐弟)的《V字仇杀队》几乎将对黑色电影的诠释达到巅峰,全面几乎没有几个场景是在明亮的白昼发生的,到处都是黑夜,到处是阴暗的房间,似乎隐喻着极权政权下的黑暗,浓墨渲染的黑夜带来的不仅仅是压抑感,更重要的是黑色正成为一种诠释思想的方式。
那么,黑色电影带来的一个问题是,我们是否只能用黑色来诠释黑色?黑色的极限是否就是白的彻底消失(像《V字仇杀队》一样)?刁亦男的《白日焰火》似乎给出了一个极具否定性的回答。白色,纯粹的白色,一样也可以表达出最黑色的主题。
《白日焰火》这个标题本身就表达出一种极度白色的感觉,导演似乎以最明确的方式告诉我们,这是一部白日里的电影,不仅如此,似乎还显得不够白,白日里还需要焰火。一种将白色照的更亮的东西。黑夜里的污垢,应该在白日里无所遁形,即便是有所隐藏,还有焰火的照亮,白,彻底的白,在这种最彻底的白下面是否让罪恶无处可藏?
这是导演给我们设下的原初的谜题。但是,一开始,电影的第一个镜头就是碎尸,被人肢解的尸体,一个在白天,静静地躺在拉煤的货车上,并伴随着“日落西山红霞飞”的正能量的歌曲。在这种过于炫目的白的下面,一下将电影的基调定义得极为阴沉。随后的故事的叙事手法简单多了,发现了尸体的身份,找到了苦主(女主角,最初告知的发现的碎尸是他的丈夫的尸体),而最后这个案子随着一个突发事件(主角的两个同事在追查案子时牺牲,自己也重伤)而不了了之。随后,这个案子被搁置了五年。
五年时候,罪恶并没有在白色下停止,与女主角相关的碎尸案一直在发生。当镜头转向五年后,我们看到的也是一片白色,整个城市(哈尔滨)被笼罩在晶莹剔透的雪白之中。白雪皑皑,作为冰清玉洁的象征,不可能是罪恶的等式。然而,罪恶在一片白茫茫之中,并没有停下它脚步,在白雪之中,一直侦办此案的王队也牺牲了,不仅如此,主角张自力(银熊影帝廖凡所饰演的角色)在一个大白天,看到真正凶犯在一个铁路桥上,将他昔日战友的尸体,一块接着一块扔到运煤的火车上。这一切都是在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下发生的,一个被假定为不会去隐藏罪恶的时空里,发生了最阴郁的事件。
此时,主角的发现自然也揭示了案犯的身份,那个已经被宣告死亡的女主角的丈夫,居然仍然健在于世,并杀害了任何与他妻子接触的男性。每一次,他都将对方分尸,以那种最白的方式,将尸身抛掷到各处。也在一次追捕中,案犯由于持枪拒捕,被围捕的刑警击毙(这个场景是在黑夜发生的,似乎隐喻着那个以死人身份活着的人消逝在黑暗中,而他的存在根本不是这个电影的主题,因为这个电影的主题是白)。问题在这里还没有完,在针对受害者的身份质询的过程中,存在一个巨大的问题,如果第一个受害者不是女主角的丈夫的话,那会是谁?女主角辩解说,是他丈夫出去抢劫遇到的第一个对象,就不小心将对方捅死了。轻描淡写的几句话足以看出其中的复杂,也算就是,女主角再一次用白色的语言遮蔽了另一个罪恶。
女主角没有说实话,因为她仍然希望在这种至白的白色下隐藏下去。但是,张自力发现了其中的端倪,即第一个死去的对象根本不是她丈夫的抢劫对象,而是一个消失多年的人。女主角工作的洗衣店老板无意间讲的一个事情成为了最后故事的关键,女主角刚刚进洗衣店就洗坏了一件皮氅,皮氅的主人找贫困的女主角所要二万八的赔偿,但是闹过几天,这个皮氅就再也没有来过了,而且也没有来取过这件皮氅。这个对话,直接将罪恶的主角指向了那个女洗衣工。
影片的最后,女主角终于坦白了事实,的确,是她杀死了皮氅的主人。而他的丈夫为了掩盖这一事实,将尸体的身份变成了自己,而将自己变成了一个活死人。这是她丈夫为爱所做的救赎。
但是,这些都并不是关键所在。以往的侦探电影,指出凶犯是谁,如何犯案就应该结束了。如果这部片子立意仅仅如此,它就是一部普通的商业影片。真正的问题在于,女主角为什么要杀死皮氅的主人,女主角过着赤贫的生活,二万八的赔偿对她来说是天文数字。而皮氅的主人毫无疑问带有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地位和欺凌。然而,这种地位,势必会给皮氅的主人带有另外一种权力,由于对皮氅的破坏无法赔偿,皮氅主人可以利用这种权力对女主角进行伤害,他提出了更为过分的要求,不仅仅是要赔偿,而且将他的欲望指向了女主角的肉体。在一两次仍然不觉得满足的情况下,在女主角家里再次对女主角强暴时,女主角终于爆发了,用刀刺死了皮氅主人。
这才是影片最为精华的地方,一种位于社会生态中的一种基本的权力结构在影片中活生生的反应。导演刁亦男非常聪明,他没有走通常的黑色描写的路线,没有具体刻画女主角从杀害皮氅主人的精神裂变过程,并在冰冷的外表下如何掩藏她内心的罪恶。相反,所有的故事是在白色的情境下展开的,也就是说,以刑侦的方式,揭露了一个底层的黑色的事实,一种出于边缘和赤贫状态的生命,面对一种伤害和凌辱无法反抗的现实。在白色中,这种赤贫和边缘的生命是不可见的,被淹没了皑皑白雪之下,只有当他们的反抗以血的方式,才映衬出他们可能的存在,变得可见。这样,白色之下,看不见的东西仍然成为遮蔽看不见东西的最好的方式,女主角的存在本身是不可见的,她(连同陪着她做着活死人的丈夫)唯有保持这种在白色的不可见中,才是他们的存活之道,一旦这种不可见变得可见,她们的生命就会面临着危险。同样,白色下是“没有”罪恶的,因为罪恶以不可见的方式在白色下隐藏了。冷冰冰的白雪下不知道埋藏了多少为人不所知的秘密,而这种东西,这些看似被我们司空见惯东西,恰恰正是我们政治生活最深刻的秘密。
影片的写实风格和极度生活化,正是这种白雪之白的映衬,我们看到的是,这种生活化的东西没有什么嘛,实际上在我们这样感叹的时候,一种最不可让人忍受的罪恶实际上已经发生了。皮氅主人对女主角的性侵凌就是这种白雪中罪恶的体现,没有女主角的反抗,它永远是提不到台面上来的罪恶,它就是白色罪恶的本身,而白色的罪恶只有在黑色的罪恶下才能彰显出来。换句话说,导演的高明之处在于,在探寻一个黑色罪恶(女主角杀人)的时候指向了一个更为根本的白色罪恶。齐泽克在《暴力》一书中区别的两种暴力也有这种意蕴,即一种表现出来的暴力才能将一种潜移默化的暴力彰显出来。或许这就是“白日焰火”的主题所在吧!白日够白,但是我们只能看见黑的罪恶,从来没有人去指责白的罪恶,黑夜固然可以被焰火照亮,那么白的罪恶呢?白日焰火,并不能为我们提供这种答案,当白日焰火之后,白色的罪恶依然如故,而处于白色罪恶受害者层次的人永远只能用最黑暗的方式来表达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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