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家
他站在人群中,和一些同僚们嘻嘻哈哈地聊着,谈笑风生,说着一些平时在公共场合不能说的话,还有一些荤段子,因为他们是平等的。
此时他心里快乐地颤抖着,因为一旦他离开这些与自己平起平坐的这伙人,或者这个特定的场合,他必须要立即板起那张此时喜笑颜开而在别人看来却非常严肃的脸。
他开会的时候要正襟危坐,说话的时候要一本正经,要像一个非常睿智的领导,沉静、稳重和成熟。
他们自己也没有想到,怎么就被领导看中,一下子就到西桥乡当乡长。这突如其来的好消息差点把他击倒,让他喜不自胜,终于功成正果,媳妇总算熬成了婆婆。原来一直做基层工作,大气不敢喘一个,办任何一件事总得看人的脸色,否则,不知道哪个环节就会葬送他的大好前程。好在他谨慎小心,把每个自己的上司都侍候得体贴舒心。因为任何时候看不出他的态度:平淡、中和,不偏不倚,这就是他的绝技和生存之道。
现在好了,他一夜之间成了一方诸侯,他有些措手不及。镇定下来,他要拿出一方诸侯的派头,沐浴而冠,像其它领导一样。当领导的还要像个领导的样子,这是他一直来观点,只与自己同平台的人一起说笑。对上级领导必须言听计从,对下级,在任何场合要保持那幅尊严,尽管自己都觉得可笑。就像美国一个影星说的,要观众喜欢你,请永远不要和观众在一起,包括合影。
因此,多数场合,他形单影只,因为多数情况周围接触的都是一些自己的下属和不熟悉的人。自己必须与他们保持距离,要树立自己的威信,保持自己的尊严就必须远离大众,否则,很快人家就会爬上你的头上,不把你当回事。
虽然他多数时候,装出领导的样子,人家即便是与他打个招呼,他也故作样子地从鼻子里或喉咙深处发出一声闷声闷气的回答。其实他内心多想参与到众人的聊天和快乐中去,和他们一起议论特朗普、谈论澳大利亚、说新冠、说南海、说铁矿石,他这个年纪应该也正是说这些的时候。他恨不得立即参与到他们的谈论中去。然而他的身份不允许,他也不愿意,既要拿出婆婆的派头,又怕会因为打成一片,大家会“上头”。
长期的压抑其实储蓄了暴发,长期的被指使就复制了指使。他高兴而又痛苦,高兴的是当了婆婆,痛苦的是他表面的风光,内心其实又是如此的孤独。大家在一起时,会主动地形成一个话圈,将他排除在外,尽管他想主动融入,客观上他不能。除非人家主动找他,他才会很官僚地说几句高屋建瓴的话,别人不管真假地奉承一下这种没有温度没有真情的话,然后赶紧跑开才罢,否则人家受罪,他自己也别扭。
有多少人羡慕自己的风光,他也想见别人的赞誉,但谁又是真心的呢,除了自己的家人和自己。他多想与大家一起分享自己的升迁和荣誉,但他要装出一幅无所谓、起码表现出事业为重的样子。这种想法越是强烈,他越是痛苦,越是装,他就越孤独。
没有多久,他又从西桥调回部门,也算是镀了一回金。部门与乡里又不一样,在下面还能发个火,反正乡下狮子乡下跳,骂骂人没关系。乡下百姓看到是从衙门下来的,从心里本来就有一种畏惧,这是中国乡下人多年的传统。而机关就不一样,那可是知识分子成堆的地方,谁都是人精。不小心某个不起眼的人后面就是一个大树桩,自己栽了跟头还不知道为什么。
于是他越要装得深沉,他也越孤独。越是有人的地方,他也越孤单。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毕竟像他这样的从乡里调上来的部门负责人,似乎有更多的资历可言。大家对于这样的人又主动远离他,他也故意远离周围的人。于是,他总是站在人群谈话的外围,总是一个人很深沉地独处。即便与人顶面,与他打招呼,他也含蓄地与人点头致意,或者眼睛看作他处,端着手杯作把玩状,无视周围。那瑀瑀独行场景,其实非常地可怜。
这样的人实在可怜,除了工作关系,除了求他办事,没有朋友,没有知己。即便干工作,也是为少数人干或某个人干,因为他知道,他的花翎抓在少数人手里。当真正需要解决问题时,即便按程序走,如果没有给他打招呼,他也会怄气多少天,但还要装得公正的样子,甚至使绊子,因为他这个婆婆的权威受到挑战和蔑视。
可以想见那种当婆婆的威风和年轻得意的豪气还要以一种含蓄地形式隐藏,这种痛苦、孤独和阴暗需要多大有忍耐心,又要有多大的毅力哟。而这种所谓的权威,你当他一回事,他就是一回事,不当一回事,他什么也不是。这也是他更加痛苦更加孤独的地方。
孤独就会阴暗,阴暗就会过激,过激就会极端,极端就会发狂,发狂就会给事业带来损失,尤其在领导岗位上。
其实,克服这种孤独的方法很简单,四个字:放下、融入可矣。但谁又能看得清呢。
当一个人尤其有一官半职的人在人群外作沉思状,或做清高姿态,或藐视他人的样子,多半是痛苦不堪而孤独无助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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