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这是我的“李焕英”

照片是1996年春天拍的。最右边发顺耳后的女子,就是我的“李焕英”。

我的“李焕英”名讳刘桂荣,但在村里,几十年,人们一直叫她:“谁谁他娘”。“谁谁”是我们弟兄姊妹的名字。

我排行老小,不记得我娘年轻的样子了,家里也没有她再年轻时候的照片,但每逢我买一件新衣服,要求评论的时候,我娘说的都是“好看”。我爹在时,经常会说:“好看。但是你娘年轻的时候比你们都好看。”

我娘年轻的时候,是个“俊人”;“要模样有模样,要个有个”;“大眼睛,白净,高高大大、直直檩檩、利利索索”;“能干,能行”……这些夸赞的词,都是村里婶子大娘们赞说过的。“这个家,多亏了有你娘啊。”

“不能干可得行啊,咱们这个家庭!”这是我娘的话。也确实。

我们家成分是“地主”。爷爷奶奶于运动中“逃亡”到现在住的村,无家无业无片瓦,只能“串房檐儿”住。我爹是文弱书生,成分又高,家里不光是穷,还受气得狠。实在难混,便去了内蒙投奔他的舅舅(我们的舅爷),他的舅舅时任宁城县劳动局局长,给我爹谋了一个教师的岗位。几年之后,在内蒙娶了媳妇,就是我娘。

我娘是内蒙古赤峰市宁城县人,她们村是不是叫必斯营子还是叫别的什么营子,我忘记了。总之,我娘是“穷山沟”里长大,兄姐姊妹六个,父母都是老诚憨厚的农民。我娘也有一点点文化,代过小学的课,但比我爹要差很多。我爹年轻的时候,英俊帅气,又有才华,上学上的是青海建筑学院,因为家庭成分才辍学;又有当小官的舅舅,教师的职业也足以让人羡慕。总之在周围人眼里,他们俩很般配。

我爹是独子,背井离乡数千里之外,家中父母渐老,娶妻生子之后,客居他乡也终归不是长事。他们带着几岁的儿子回到河北。我娘说:河北是真穷啊,你爹家更穷,回来就是“串房檐儿”住。

爹和娘住的是我马成大伯家的配房。马成大伯是我奶奶娘家的一个远房侄子,他当着生产队的队长,家庭条件稍好些,主要是人很好,还有他家那个成大娘,特别善良,对我爹娘很是照顾,偶尔会接济一些简单的柴粮菜蔬。爹娘的日子有多艰难,我现在实在想象不出。但是娘说过,做饭要等我马成大伯家做熟了,从他家灶膛里引把火过来,再把他家的锅盖掀过来,盖在自己家锅上,做熟了饭,再还回去。那时候的锅盖是高粱秫秸的皮编成的,人们叫“盖tian”,爹和娘居然连这也没有。我大哥之后,娘生的是个女孩儿,几个月的时候生病殇了,也没钱请先生。

我娘来河北后第一次回娘家,我奶奶给她带了一捆干白菜,就这我娘在路上也没舍得扔,回到内蒙一看见我姥姥,把干白菜往地上一扔,然后才哭。

(右起:我娘,我四姨,我姐)

比穷更难忍的是受歧视,可也只能是忍。地主的成分压得人抬不起头喘不过气来。在生产队,别人都不愿意干的活儿,会分给我爹娘;出工比别人要早到,收工要看着别人都歇手了才能歇;同样的事,别人可以各抒己见、据理力争,我爹娘不能;分粮食分菜,没有我爹娘先挑的份儿;少也不能嫌,差也不能说,只要有就是好的。我娘是山区出身,体格强健,生产队出工也累得够呛;我爹是文弱书生,有点狼狈。多亏了我马成大伯当着生产队长,看个执正理,人们欺负太过分了,他会不答应。有人对他们的好儿,我爹娘一辈子都念着。

我娘是外地人,远离娘家故土,本就没有看顾。言语和风俗都要一一改过。我爷爷是大家少爷出身,再怎么经过“斗地主”,也多少余些底架与风骨;我爹是君子、是书生,不是生不逢时又怎会真切体味俗世烟火?落魄旧家和小门小户难说是门当户对,生活习惯和处世观念都需要磨合,好在都是良善传家,吵吵闹闹也都过来了。我爹自始至终都承认,是苦了我娘。爹说我娘无论从人才还是能力,都比别人家媳妇强很多,这个家,一大半是我娘撑着的。

穷则思变,敢变也是要有魄力的。改革开放之前吧(具体时间我也说不清),我娘和我爹偷偷地搞副业。晚上用棉被把窗户遮挡严实,点着煤油灯在灯下编一夜的耙子。凌晨后,掐着时间,背着编好的耙子去赶张岗集、蠡县的集,一大早把耙子卖掉,再赶回来,不耽误生产队开会出工。这一来一回,都是步行。“几十里地那算是道儿吗,大步流星起个早儿就是一个来回。”这是我娘说的话。卖了钱,有一分存一分,从来不乱花,也没有在集上吃过饭。

后来,他们也编过草帽,或者别的什么副业,反正是不闲着。我娘手巧,肯付辛苦。省吃俭用努力干,爹和娘终于盖起了属于自己的几间戳斗房。可能是自己烧的砖,那时我还太小,不知道那么多事。

我七岁的时候,我娘生了大病,突然地就不会说话了,脑子也不明白,nie呆呆就那么躺着,县医院医疗条件还不行,半个月的时间,一直看不出什么病来,最后给她罐头水点到嘴里,都不知道咽。这种情况下有两个选择,一是转沧州,二是放弃治疗,回家等着。我爹说去沧州再看看,县医院的主任医生是我爹的同学,他说别去了,病人这情况只怕走不到沧州,少借点钱吧,孩子们还这么小,日子总要过下去。那意思是我娘没救了,再花钱不是雪上加霜嘛。那时候我家刚开始好过点,却禁不起大病,转院到沧州,一个救护车、一个跟车医护,是90块钱,不小的数目,别人的意见都是别再坚持了,到时候人财两空。我爹说:宁可让她死在路上,也再给她花了这90块钱。

转院之前,爹把我们带去医院,让我们再看看娘,也许这就是最后一面了。那一年我7岁,我姐9岁,旧衣垢面,谁看见谁说可怜。

是上天垂怜,到沧州第二日,护士给娘打针,她开口喊了一声“疼”!我娘会说话了!我娘能感觉到疼了!我爹喜极而泣。不管花多少钱,爹终究是把娘给我们带回来了。即使有个病病歪歪的娘,我们也不算可怜。

我娘的病其实就是脑血栓,在肃宁是第一例,之前县里人们不知道有这么个病,是我爹坚持转院的好结果。这一点,我爹很自豪。

改革开放后,我爹一直做买卖,我家日子比别人好过了。娘是有病底子的人,但是家里地里的活一点也不少干,洗衣做饭,耕作收割,比正常人一点也不少干。其实她的病没有反复过,也沾自己勤劳爱干活的光,也沾我爹做买卖挣钱的光,常年不断药,每年都坚持检查、提前用药预防为主,这都需要钱。

我家条件好过了,我娘也有条件结记她远在内蒙的姊妹哥嫂了。每年的棉花、花生、绿豆,都分别给老家邮去一点。我很早就学会了写信,经常去邮局填写包裹单。其实我姥姥家也不穷,他们虽然算是半山区,但是村大,繁华,交通很好,公路比咱肃宁还要早几年,一点也不闭塞。娘思念亲人故土,路途遥远,又有病不能常回,只能邮寄一点土特产以慰念乡思亲之苦。

到我十四五岁的时候,村里人们温饱自足,多少都有点余钱,即使没钱也能借得到,村里老大男们去云贵川“说”个小媳妇成了趋势。每个村都有十几个云南媳妇,大概。我娘也是外地媳妇,只是比她们要早来二十多年。我爹说:你娘不算“外地媳妇”,你娘跟她们不一样。也确实,别人说“外地媳妇”的时候,也是把我娘排除在外的。

爹几年前去世了。现在,娘八十多岁了,病老痴呆。那天我问她,是不是当年我爹又穷又不帅,在河北娶不上媳妇,才去的内蒙糊弄了你来?就跟人们娶云南媳妇一样的?

我娘就很委屈:不是,你爹长得好,也“字高”。我问什么叫“字高”?娘说:“就是学问不浅,可是成分高,他也没法儿呀。”想到爹因为成分高受过的牵连苦难,娘又要哭,她想起来就心疼啊。

我问娘:那你说,我爹跟我哥他们比,谁更长得好?我娘笑:你俩两个哥,都不如你爹长得好。

是啊,我爹英俊,有才华;我娘品貌俱佳,无畏艰辛。千里姻缘,那么般配,又是相互赞赏的,为这个家,受再多的苦难,也能相依为命,也觉有甜,多么好。

常看别人写父母的文章,如何如何艰辛,如何如何伟大,我最能理解,但是我轻易不写。岁月长河里,史政迁更,我们这样的家庭,更多艰辛苦难,更需加倍坚韧挣扎。我娘,比之天下的娘亲,有过之而无不及!小波小难,任随流云逝水,往事不提也罢。我若题写,万言万章不能结尾!

比我们坚强、比我们能干、比我们漂亮的我的“李焕英”呀,我看到你,就很幸福,就很骄傲。

(我和我的“李焕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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