搖船去售粮
黄雪琪
在过去大小农船是生产队里主要的生产运输工具。
当年在我的家乡,我所在的生产队,有三条农船。最大的是一条五吨水泥农船。五吨水泥农船在艄和头上各有一个圆形的水泥盖,俗称“安全盖”,安全盖合上以后可以防止水从孔里灌入船艄里,防止船沉没。一般的情况下搬开水泥盖,可以在船艄里放稻草柴等杂物,合上水泥盖以后,艙内放的被褥等可以防止雨淋受潮。晚上铺开稻草就可以睡觉,一个船艄一般可以睡三人。
五吨水泥农船可以装一万斤粮食。五吨水泥农船不仅可以售粮,还可以用来罱河泥,到浙江长兴山里载黄砂,摇船去上海割青草。生产队里最小的是一条载重一吨左右的小木船,由于船小,灵活便当,一个人就可以摇船,另一个人就可以休息,两个人轮换着摇船,仅船到码头或埠头时撑一下篙子,因而常用于买化肥、农药,社员家有人生病了,告知生产队长后,可以两个人摇着病人到镇上的医院里看病。还有一条三吨水泥农船,三吨船介于大船和小木船两者之间。
我家离集镇有十二里路,平时生产队里到乡镇上办点啥事,都要用到船。
记得当年双季早稻交售季节,两条水泥船几乎每天都要载着晒了几个太阳,扬净的稻谷去公社粮站交售稻谷。交售的稻谷主要是公粮和余粮。这时候农船使用率最高。
隔夜,生产队长安排一人明天早起到粮站排队拿取售粮的号。售粮阶段每个生产队都要去粮站售粮,因而必须提前排队取号,售粮船到了粮站以后,才能按领到的号,按号售粮。
售粮时一般每条船上四个人,隔夜将谷用栲栳一肩肩装下船,谷面上铺上蓬布或稻草柴,防止夜间露水,稻谷受潮。
第二天沿运河将船搖到粮站驳岸水泥埠桥头。那天,只看到埠桥的运河里已停靠了几百只售粮船,有的正从运河里摇到埠桥边找停靠的位置,有的已售完稻谷用竹篙将船从埠桥边撑开来。售粮船多,两只船擦碰的,是常有的事,船上人相互骂骂咧咧的不足为奇,有动手用竹篙点水泼向对方的,也有在一旁相劝的。当然最多的是肩扛一只只装满稻谷的栲栳,从船里奔走到粮站检验员身边,一旁有人将栲栳从肩上卸下来。手持排队拿到的票号的人,将票号交给检验员,检验员拿到售粮号后,手持一个圆形金属空心插管,从水泥船的谷面上一直插到底,抽起插管,将金属管里的谷粒洒在一只小藤匾里。检验员随手捡起谷粒咬了几下,又抓起一小把谷粒,张开手,用另一只手的手指,拨开手心里的谷粒,于是告诉开票员,稻谷的干燥率(所含水份),杂质率。此时,看到检验员开出了水份和杂质的码单以后,大家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下了。于是从船里掮起来的稻谷,一磅磅地称过,进仓。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交售双季早稻谷,天气炎热,人多,掮谷售粮最为辛苦。
那时虽然已过了立秋,但火辣辣的太阳仍然炙烤着大地,天空没有一片云,也没有一丝风。粮站场地上摆开几台磅秤,每台磅秤旁都站满了大汗淋漓的掮谷、称谷的社员。
有几条船因水份含量高,被退还拒收,于是有的要求检验员到船里重新抽检。围着检验员粜谷的几个人,有的递上了香烟,有的忙说着恭维话“这些谷我们已晒了好几个太阳了,帮帮忙收下吧。”有时,检验员沉思了一下会说“这次收下了,下次再这样一定拒收!”在大家千恩万谢下,人们急切地从仓库里借来栲栳开始舀谷、掮谷。当然,也有的船退还不合格的稻谷,大家非常气馁地将船重新摇回家,到家后,重新将稻谷从船里掮上来。如果天好,可以将谷再摊晒,如果天色阴沉,必须将谷掮到仓库里,待天晴后再将稻谷拿到场地上晒。这么一个来回要白费多少劳力?所以,每当粮站检验员来检验,大家都情不自禁地提起精神来,不约而同地说一些恭维话。在双季稻售粮阶段,粮站里的几名检验员是最为吃香的红人。
售粮场面的繁杂,是难以想象的。那时,粮站码头埠桥上,售粮的场地上,人来人往,在这数百公尺的范围之內聚集了数百条售粮的农船,几千人的售粮队伍。场地上,磅秤旁,船上船下都站满了人。场上几部风车正在被人使劲地摇动手柄,杷车斗里淌下来的稻谷的杂质扬干净,风车口往外不停地吹出瘪谷、杂质、灰尘。稻谷出售完毕,手拿着结账单子的社员急匆匆地赶回船,招呼同伴们摇船回家。也有在售谷场上摆放的茶水缸,舀起搪瓷小茶杯大口大口地喝着放在地上茶缸里的茶。最多的是刚掮完船里的稻谷,完成了当天稻谷交售以后,许多人脱掉衬衫,站在船沿边和岸上的水泥埠桥上,光着身子用自带的毛巾从运河里舀水往身上擦,擦掉了汗水、灰尘和污泥,边擦边露出愉快的笑容。现场,常有几个自行车后边书包架上扎棒冰箱卖棒冰的,手里一块小木块敲着棒冰箱子盖,嘴里不停地喊着“棒冰,棒冰,赤豆棒冰,五分一块。”售粮场面,人声鼎沸,十分热闹。
实行联产到户责任制以后,售粮以户为单位出售。售粮时一般三至四户拼一条船,把晒干扬净的稻谷装进一只只蛇皮袋,袋口用草绳扎好,每户装满稻谷的蛇皮袋各自堆放在船舱和船头里。有年夏天我跟生产队里几户人家合伙摇一条船去粮站售粮。当时我儿子正放暑假,邻居的儿子跟我的儿子同班,那天他的儿子要乘船到镇上去,于是我儿子也一起去了。
那天,天非常热,船到粮站码头后,我跳上岸要去排队编号,请检验员来验谷。临走时我交代儿子,谷袋都放在船头上,搬运起来方便些。由于这天售粮的人很多,我排了个把小时队才拿到号,请检验员到船里的谷袋里抽谷验谷,忙上忙下总算把谷倒在栲栳里往粮站倉库里掮谷了。然而,我发现蛇皮袋不对,明明十二只蛇皮袋,怎么只剩了十一只?儿子正好从岸上回來,我问他“十二只蛇皮袋,怎么剩十一只,这一只哪里去了?”他回答不出个所以然来。我想这一袋谷肯定被別人顺手牵羊拎走的。我非常生儿子的气,想,叫你好好看住,在这船多忙乱的时候怎么可以随便离开到岸上去?一袋谷虽然只有五十来斤,双季稻谷每斤七分钱,也只有三块多钱,可这么一袋谷,从清明前赤着双脚跨入冰凉的水田里做尼龙育秧的秧田,双脚长时间浸泡在冰冷的水田里,冻的双脚由红变紫,由痛到麻木。夏天高温酷暑到稻田里把稻子割倒,捆成把,挑上场脱粒、晒干、扬净,一道道农活要花费多少心血,流出多少汗水,吃了多少苦?这天我对儿子一没骂,二没打,只是那天同去的几个孩子,他们的家长都给自己的孩子买了棒冰,唯我没有买棒冰给儿子。
这件事已经过去了几十年,我孙子已读初中了,当我们一起回忆起当年售粮情景时,儿子重提我那天因为丢了一袋子谷,没有买棒冰给他吃,他眼巴巴地望着同伴津津有味地吃着棒冰,自己却没有吃到,又不敢跟我提出来。这事已经过去几十年了,我早就忘记了,他怎么还清楚地记得?看来这件事对他的教训是十分深刻的。参加工作以后,他做事认认真真,经常被评为先进。
目前,梅堰粮站运河边的码头埠桥终年冷冷清清,没有一条船,没有一个人,长长的水泥台阶上长满了青苔。即使到秋粮交售阶段,一辆辆装着秋粮的大货车都从粮站的北门进入粮站的。目前售粮都用货车运输了,用船售粮已成为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