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观止》精讲选读（46）《祭十二郎文》 / 四六文摘

祭十二郎文

祭文：祭祀或祭奠时表示哀悼或祷祝的文章。内容主要为哀悼、祷祝、追念死者生前主要经历，颂扬他的品德业绩，寄托哀思，激励生者。

十二郎：韩愈的侄子韩老成，因为在家族中排行第十二，所以叫十二郎。

年、月、日，季父愈闻汝丧之七日，乃能衔哀致诚，使建中远具时羞之奠，告汝十二郎之灵：

季父：父辈中排行最小的叔父。

衔哀：心中含着悲哀。

致诚：表达赤诚的心意。

使：派，让。

建中：人名，当为韩愈家中仆人。

具：准备。

羞：同“馐”，美味的食品。

【译文】

某年某月某日，你最小的叔叔韩愈我在听说你去世后的第七天，才能含着哀痛向你倾吐真情，并派建中在远方备办了应时的鲜美食品作为祭品，在你十二郎的灵位前祷告：

呜呼！吾少孤，及长，不省xǐng所怙hù，惟兄嫂是依。中年，兄殁南方，吾与汝俱幼，从嫂归葬河阳。既又与汝就食江南，零丁孤苦，未尝一日相离也。吾上有三兄，皆不幸早世。承先人后者，在孙惟汝，在子惟吾，两世一身，形单影只。嫂尝抚汝指吾而言曰：“韩氏两世，惟此而已！”汝时尤小，当不复记忆。吾时虽能记忆，亦未知其言之悲也。

孤：幼年丧父称“孤”。韩愈三岁丧父，所以说早孤。

及：等到。

省：知道。

怙：依靠。《诗经·小雅·蓼莪》：“无父何怙，无母何恃。”后世因用“怙”代父，“恃”代母。失父曰失怙，失母曰失恃。

惟兄嫂是依：惟依兄嫂。宾语前置句。

殁：死。

河阳：今河南孟县西，是韩氏祖宗坟墓所在地。

就食江南：因为躲避战乱，韩愈曾经和嫂子迁居安徽宣州。

未尝：未曾。

惟：只有。

两世一身：子辈和孙辈均只剩一个男丁。

【译文】

唉，我自幼丧父，等到大了，不知道父亲是什么模样，只有依靠兄嫂抚养。哥哥才到中年，就死在南方，我和你都还年幼，跟随嫂嫂把灵柩送回河阳老家安葬。随后又和你到江南宣州谋生，虽然孤苦伶仃，但和你没有一天分开过。我上面有三个哥哥，都不幸早死，继承先人的后代，在孙子辈里只有你，在儿子辈里只有我，两代都只剩一人，身子孤单，影子也孤单。嫂子曾经抚摸着你指着我说：“韩家两代人，就只有你们两个了！”那时你比我更小，当然记不得了；我当时虽然能够记事，但当时并没有体会她的话有多么悲凉啊！

吾年十九，始来京城。其后四年，而归视汝。又四年，吾往河阳省xǐng坟墓，遇汝从嫂丧来葬。又二年，吾佐董丞相于汴州，汝来省吾，止一岁，请归取其孥nú。明年，丞相薨hōng，吾去汴州，汝不果来。是年，吾佐戎徐州，使取汝者始行，吾又罢去，汝又不果来。吾念汝从于东，东亦客也，不可以久；图久远者，莫如西归，将成家而致汝。呜呼！孰谓汝遽jù去吾而殁乎！吾与汝俱少年，以为虽暂相别，终当久相与处，故舍汝而旅食京师，以求斗斛hú之禄。诚知其如此，虽万乘shèng之公相，吾不以一日辍汝而就也。

视：探望。古时探亲，上对下曰视，下对上曰省。

省：探望，多指对长辈的探望。此引申为凭吊。

佐：辅佐。

止：停留，住。

岁：年。

孥：妻子儿女的统称。

明年：第二年。

薨：古时诸侯或二品以上大官死曰薨。

是：这。

佐戎：辅助军事。

取：迎接。

东：指故乡河阳之东的汴州和徐州。

孰谓：谁料到。

遽：骤然，突然。

殁：死。

京师：京城。

斗斛：唐时十斗为一斛。斗和斛都是量器。斗斛之禄，指微薄的俸禄。

诚：表示假设。果真，如果。

万乘：指高官厚禄。古代兵车一乘，有马四匹。

辍：停止。

就：就职。

【译文】

我十九岁那年，初次来到京城。四年以后，我才回去看你。又过了四年，我去河阳凭吊祖先的坟墓，碰上你护送嫂嫂的灵柩来安葬。又过了两年，我在汴州辅佐董丞相，你来探望我，住了一年，你要求回去接妻子儿女。第二年，董丞相去世，我离开汴州，你也最终没来汴州。这一年，我在徐州辅佐军务，派去接你的人刚动身，我又离职，你又没来成。我想就算你跟我在东方，也是客居，不可能久住；从长远考虑，还不如回到西边，我想先安下家，再接你来。唉！谁能料到你竟突然离开我去世了呢？我和你都年轻，总以为虽然暂时分别，终究会长久在一起的。因此我离开你去京城谋生，以寻求微薄的俸禄。假如真的知道会这样，即使让我做万乘车辆的的公卿宰相，我也不愿因此离开你一天而去赴任啊！

去年，孟东野往。吾书与汝曰：“吾年未四十，而视茫茫，而发苍苍，而齿牙动摇。念诸父与诸兄，皆康强而早世。如吾之衰者，其能久存乎？吾不可去，汝不肯来，恐旦暮死，而汝抱无涯之戚也！”孰谓少者殁而长者存，强者夭而病者全乎！呜呼！其信然邪？其梦邪？其传之非其真邪？信也，吾兄之盛德而夭其嗣乎？汝之纯明而不克蒙其泽乎？少者强者而夭殁，长者衰者而存全乎？未可以为信也。梦也，传之非其真也！东野之书，耿兰之报，何为而在吾侧也？呜呼！其信然矣！吾兄之盛德而夭其嗣矣！汝之纯明宜业其家者，而不克蒙其泽矣！所谓天者诚难测，而神者诚难明矣！所谓理者不可推，而寿者不可知矣！

孟东野：孟郊，字东野，唐朝著名诗人。

书：写信。

苍苍：灰白色。

无涯之戚：无穷的悲伤。涯，边。戚，忧伤。

夭：夭折，短命早死。

其：难道。

信：真实。

嗣：后嗣，后代。

纯明：纯正贤明。

克：能够。

蒙：承受。

耿兰：十二郎的仆人。

何为：为什么。

业：用作动词，继承之意。

【译文】

去年，孟东野到你那里去，我写给你的信中说：“我年纪还不到四十岁，但视力模糊，头发灰白，牙齿松动。想起我的叔伯们和哥哥们，都在健康强壮的盛年早早去世，像我这样衰弱的人，难道还能长久生活在世上吗？我不可以离开，你又不肯来，恐怕我早晚一死，你就会心怀无边的悲哀。”谁能料到年轻的却先死了，而年老的反而还活着，强壮的早早死去，而生病的人却保全自己了呢？唉！这是真的呢？还是在做梦呢？还是这传来的消息不真实呢？如果是真的，我哥哥有那么美好的品德反而早早地绝后了呢？你那么纯正聪明反而不能承受他的恩泽吗？年轻强壮的反而要早早死去，年老衰弱的却应活在世上吗？实在不敢把它当作真的啊！如果这是梦，传来的消息不是真的！可是东野的书信，耿兰的报丧，为什么在我身边呢？啊！这是真的了！我哥哥有美好的品德反而早早地失去后代了！你纯正聪明，本来是应该继承家业的，现在却不能承受先人的恩泽了。所谓天，确实难以揣测，所谓神，实在难以知道了！所谓理，不可推求，所谓寿，根本无法预知啊！

虽然，吾自今年来，苍苍者或化而为白矣，动摇者或脱而落矣，毛血日益衰，志气日益微，几何不从汝而死也。死而有知，其几何离？其无知，悲不几时，而不悲者无穷期矣！汝之子始十岁，吾之子始五岁，少而强者不可保，如此孩提者，又可冀其成立邪？呜呼哀哉！呜呼哀哉！

虽然：即使这样。

毛血：指体质。

志气：指精神。

其几何离：分离会有多久呢？意谓死后仍可相会。

孩提：本指二三岁的幼儿。此为年纪尚小之意。

冀：希望。

成立：长大成人。

【译文】

尽管如此，我从今年以来，灰白的头发有的已经全白了，松动的牙齿有的已经脱落了，气血（身体）越来越衰弱，精神一天天减退，过不了多久就要随你死去了！如果死后有知觉，那我们又能分离多久呢？如果我死后没有知觉，那么我哀伤的时间也不会太久，而死后不悲痛的时间却是无穷无尽的。你的儿子才十岁，我的儿子才五岁，年轻强壮的都不能保全，像这么大的孩子，又怎么能希望他们长大成人呢？啊，真是悲哀啊，真是悲哀啊！

汝去年书云：“比得软脚病，往往而剧。”吾曰：“是疾也，江南之人，常常有之。”未始以为忧也。呜呼！其竟以此而殒其生乎？抑别有疾而至斯极乎？汝之书，六月十七日也。东野云，汝殁以六月二日；耿兰之报无月日。盖东野之使者，不知问家人以月日；如耿兰之报，不知当言月日。东野与吾书，乃问使者，使者妄称以应之耳。其然乎？其不然乎？

比：最近。

软脚病：脚气病。

是：这。

陨：死亡。

抑：还是，或是。

斯：这样。

【译文】

你去年来信说：“最近得了软脚病，越来越厉害了。”我说：“这种病，江南人常常得。”没有把这个作为忧虑。唉，难道因为这个而丧了命呢？还是由于别的病而导致这样的呢？你的信，是六月十七日写的。东野说，你是六月二日死的，耿兰报丧时没有说你死的日期。大概是东野的使者不知道向你的家人问明日期，而耿兰报丧竟不知道应该说日期？东野给我写信时，才去问使者，使者胡乱说个日期应付而已。是这样呢？还是不是这样呢？

今吾使建中祭汝，吊汝之孤与汝之乳母。彼有食可守以待终丧，则待终丧而取以来；如不能守以终丧，则遂取以来。其余奴婢，并令守汝丧。吾力能改葬，终葬汝于先人之兆，然后惟其所愿。呜呼！汝病吾不知时，汝殁吾不知日，生不能相养以共居，殁不能抚汝以尽哀，敛不凭其棺，窆biǎn不临其穴。吾行负神明，而使汝夭，不孝不慈，而不能与汝相养以生，相守以死。一在天之涯，一在地之角，生而影不与吾形相依，死而魂不与吾梦相接。吾实为之，其又何尤！彼苍者天，曷其有极！

吊：此指慰问。

孤：指十二郎的儿子。

终丧：守满三年丧期。

取以来：指把十二郎的儿子和乳母接来。

兆：葬域，墓地。

惟其所愿：才算了却心事。

抚汝以尽哀：指抚尸恸哭。

敛：同“殓”。为死者更衣称小殓，尸体入棺材称大殓。

窆：下棺入土。

何尤：怨恨谁？

曷：何。

【译文】

如今我派建中来祭奠你，慰问你的孩子和你的乳母。他们有粮食能够守丧到三年丧期终了，就等到丧期结束后再把他们接来；如果不能守到丧期终了，我就马上接来。其余的奴婢，叫他们一起为你守丧。等到我有能力迁葬，一定把你安葬在祖坟里，这样以后，才算了却我的心愿。唉，你生病我不知道时间，你去世我不了解日期，活着的时候不能互相照应住在一起，你死之后我又不能抚尸痛哭，入殓时不能挨着你的棺材，下葬时不能亲临你的墓穴。我的行为辜负了神明，才使你这么早死去，我不孝顺不慈爱，既不能与你相互照顾着生活，又不能和你一块死去。一个在天涯，一个在地角，活着的时候你的影子不能和我的身子相依偎，你死后灵魂不能和我的梦相亲近，这都是我造成的，又能抱怨谁呢？苍天哪，我的悲痛什么时候才是尽头呢？

自今已往，吾其无意于人世矣！当求数顷之田于伊、颍之上，以待余年。教吾子与汝子，幸其成；长吾女与汝女，待其嫁，如此而已。呜呼，言有穷而情不可终，汝其知也邪？其不知也邪？呜呼哀哉！尚飨xiǎng！

伊、颍：伊水和颍水，均在今河南省境。此指故乡。

长：使……长大，抚养。

尚飨：古代祭文结语用辞，意为希望死者享用祭品。尚，庶几，表示希望。

【译文】

从今以后，我对这个世界没什么可留恋的！应该在伊水和颍水边买几顷良田，打发我的余生。教养我的儿子和你的儿子，希望他们长大成人；抚养我的女儿和你的女儿，等到她们出嫁，我的心愿如此而已。唉！话有说完的时候，而哀痛之情却不能终止，你知道呢？还是不知道呢？悲哀啊！希望你的灵魂来享用祭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