沃克·埃文斯与文学|戴维·卡帕尼

沃克·埃文斯,《无名工人》(Labor Anonymous)

苏珊·桑塔格曾说,“如果沃克·埃文斯不是最好的美国摄影家,也一定是最伟大、最具洞察力的摄影家。”

他的纪实风格常被描述为“文学式”,其声誉一定程度上来自他和一些作家合作出版的书,而且,在每一本书中,埃文斯均提供32张照片,穿插排列。

埃文斯的创作范围广泛,但其始终对两种方式满怀热爱,即文学出版物,他的摄影书籍在摄影史上影响深远。此外,他还经常为《时尚芭莎》《时尚》《财富》以及《建筑论坛》等主流媒体,创作极具创意和独立的文章,同时,他还亲自为作品撰文、设计与编排。

沃克·埃文斯,纽约,约1940年


沃克·埃文斯与文学

文 | 戴维·卡帕尼

在所有不同的摄影实践(如广告、工业影像、家庭相册等)中,也许新闻摄影是最经常把图像与文字结合在一起,也最有这样的需要。一般来说这个过程最好是由两人——一名摄影师和一名写作者——的合作来实现。有时候,摄影师会接手写作,但是这种情况相比写作者去拍照来说十分少见。在新闻摄影挣扎生存的经济环境下(委婉而言),似乎让写作者去拍照会比让摄影师去写作更容易。但曾经也有过这样一些人,他们两者都想做,而且都有能力做。沃克·埃文斯(Walker Evans)便是其中最出色的人之一。

埃文斯最开始的职业兴趣是写作。大学时期他学习法国文学,并且酷爱阅读20世纪20年代的先锋文学杂志。在那个年代,精雕细琢的维多利亚文风被关乎现代生活的清晰的、片段式的语言取代,人们视詹姆斯·乔伊斯和 T·S·艾略特为偶像。在巴黎的一年(1926—1927年)埃文斯同时阅读了福楼拜、波德莱尔、普鲁斯特等人的作品。他尝试写作,写了些简短且紧凑的短文,但是这个理想破灭了。“我想写得太多,以至于我无法写出一个字。”他在职业生涯的晚期如此回忆。1927年,他回到纽约,发现相机或许可以赋予一种他在文字上难以达到的描述力和表现力,但是他从未丢弃写作的欲望。

1929年8月,25岁的埃文斯第一次在公众中崭露头角,两个不相关联的作品刊登在一本名叫《阿罕布拉》(Alhambra)的新兴杂志上:一张典型的现代主义式摄影,拍摄的是在曼哈顿东42街建造林肯大厦的高耸起重机;以及一段从法语翻译过来的 《莫哈瓦金》(Moravagina,1926年)的片段,这本布莱斯·桑德拉尔(Blaise Cendraras)的小说讲述了一名精神错乱的杀人者的疯狂故事。埃文斯的图像对这个城市的景观而言显得过于端庄,但桑德拉尔的语言却和日后埃文斯摄影特质接近,它有着坦诚但难以捉摸的描述。

无题,约1928年

无题,约1928年

在不断完善被他称为“纪实风格”(documentary-style)摄影的同时,埃文斯拍摄了一系列图像,用以配合不同写作者的文本:卡尔顿·比尔斯(Carleton Beals)的政治曝光作《古巴的罪恶》(The Crime of Cuba,1933年)、詹姆斯·艾吉(James Agee)的实验性新闻文本《现在,让我们赞美伟大的人:三个佃户家庭》(Let Us Now Praise Famous Men: Three Tenant Families,1941年),以及卡尔·比克尔(Karl Bickel )的旅游纪实书《红树湾:弗吉尼亚西海岸的故事》(The Mangrove Coast: The Story of the West Coast of Florida,1942年)。与民粹式书籍和主流杂志所采用的图文流畅结合的模式不一样,在每个作品中,埃文斯的图像都与文字背道而驰,迫使读者/观者主动地从中得出他们自己的回答。

沃克·埃文斯,自拍照,坐在地板上背靠墙,穿着黑色高领衣,1930—1931年

埃文斯也接受杂志的委托,而这有时会产生些有趣的作品。1937年在《财富》杂志发表的《海上六日》(Six Days at Sea),是一次埃文斯和詹姆斯·艾吉在前往哈瓦那的游船上的偷窥式观察(一次完全秘密执行的委托)。埃文斯和新闻记者凯瑟琳·哈米尔(Katherine Hamill)与《时尚芭莎》(Harper’s Bazaar)合作,完成了关于贫民窟清除和社会房屋建设的报道。1943年,他得到了《时代周刊》(Time)的工作,作为撰稿人评论电影、书籍和展览。艾吉是他的同事,詹姆斯·斯特恩(James Stern)和索尔·贝洛(Saul Bellow)也是。在艾吉的些许帮助下,埃文斯很快就掌握了时代杂志简洁、儒雅且风趣的风格。他引导读者去注意流行文化中的珍宝和鲜为人知的宝藏:卡通连环画《疯狂猫》(Krazy Kat)、儿童艺术、埃德加·德加(Edgar Degas)不太知名的雕塑、温斯顿·丘吉尔的画、解剖学图绘以及自拍。

两年后,埃文斯成为了《财富》(Fortune)唯一一名专职摄影师。这使得埃文斯能对他的作品在纸上的呈现形式有更大的掌控。但是,真正的进展发生在1948年,他成为《财富》的特约摄影编辑,部分工作职责是杂志的视觉风格的顾问。由于他直接向总编辑而不是美术编辑汇报,埃文斯可以自己安排项目。这样的高度自治在杂志界空前绝后,他包办了拍摄、编辑、写作和设计自己的版面。

《财富》杂志

为了配合他的照片,埃文斯打造了一套写作风格,它包含丰富的修辞、地道的表达、文学上的引用、对历史晦涩的提及、简练的事实陈述和巴洛克式华丽的形容词。有时也会夹带一些激励的批评。虽然这些文字通常就几百字,他仍不厌其烦地雕琢它们。他同时十分关心字体排印,有着如诗人在意断行般的敏感。在1971年的采访中,他说:“对我来说,写作并不容易掌握。但是我决心要成为自己的编辑,因此我在这方面十分努力,每一次遭遇的考验都是成长的一部分。”他明白摄影与文学之间存在的深刻关联。“摄影在所有图形艺术中似乎是最有文学性的。”他在为路易斯·柯能伯格(Louis Kronenberger)的选集《品质:艺术中的形象》(Quality: Its Image in the Arts,1969年)写的段落中反思道,“它偶尔表现出、但实质上也有的:可以用来辩论、展现智慧、表现优雅和简练;当然还有风格;结构和连贯性;悖论、戏剧和矛盾的修辞。”实际上,他喜欢的伟大文学偶像都有着清醒而冷静的风格,而这对他文字的影响远不及对他摄影的影响:

当时我并没意识到这一点,但我明白福楼拜的美学无疑就是我的美学。我觉得福楼拜的方法被我几乎无意识地吸收进来,但无论如何都用在了两个方面:一方面是他的现实主义和自然主义,他对待事物的客观性;另一方面是作者的不在场,一种非主观性。这对于我想要用相机的方法来说完全适用,并且我就是这么做的。但从精神上来说,却是波德莱尔深深影响了我。

《财富》杂志

埃文斯终身对寻常事物——现代化过程中被认为是琐碎或易被遗忘的事物——的兴趣完全就是波德莱尔式的。在社会的拒绝或嫌弃中,我们可能发现它的真相。《财富》的气质是拥护新鲜事物,但埃文斯则去注意那些过时的或留存下来的事物。《财富》赞扬工作的世界,埃文斯则思索失业或是像闲逛一样无所事事的愉悦。《财富》鼓吹钢筋玻璃的建筑,埃文斯则珍视濒临消失的、受岁月和锈迹侵蚀的木制和石制民间建筑。《财富》宣告新的模块化办公室的到来,埃文斯则注意那些可以信赖的机构,像是本地保险公司,经营它们的人“如果穿着200美元一套的笔挺西服,则根本没法老老实实干一天活”。[《老旧办公家具》(Vintage Office Furniture),《财富》,1953年]《财富》赞美百货公司,埃文斯则留意街头小店们的陈列。

他的日常物件与慢节奏生活的图像预见了几十年后、20世纪70年代的美国彩色摄影师(威廉·埃格尔斯顿、斯蒂芬·肖尔),然而他的文字却是讽刺但深情的。拿《直面街市》(The Pitch Direct,《财富》,1958年10月)为例:

不爱出门的游客,如果想要恰当且单纯的满足他的眼睛,可以考虑去街头集市,不带任何理性目的,像是需要买什么东西、[……]这个国家生产过剩了吗之类的思考?如果这样做,当他注视着一大桶稍有缺陷的水龙头扳手、一卷卷发光的金属线圈和被抛出的扎实且带有味道的麻绳时,可以获得巨大愉悦和丰富感性体验。一个有着极好感官的人在适当沉思了一段时间后,也许会觉得一个被放在恰当地方上的茄子(27 美分两个),被染上了世界上最丰富浓郁、又的确带有点邪恶的颜色。

《直面街市》的杂志页,《财富》,1958年10月

有时埃文斯的图片说明会去刻意改变他照片表面或隐藏的意义。他的文章《帝国般的华盛顿》(Imperial Washington,《财富》, 1952年2月,见下图)像是一种简单的对首都宏伟建筑的游客式观察,这些建筑就是个娱乐观光业:

最后一场大范围的古典主义爆发冲击华盛顿,这是1893年芝加哥世博会造成的直接结果。中西部在建筑工艺上如此成功,以至于它的核心建筑师和设计师们接下来全部都来到了首都,永远地将这个城市的面庞锁定在罗马文艺复兴式的面容。

《帝国般的华盛顿》杂志页, 《财富》, 1952年2月

整个五六十年代,埃文斯的摄影变得越来越福楼拜式——简单、直接并且切中要害,而他文字变得更诗意难懂。如果反过来,用直白的文字介绍修辞华丽的图像,会有做作的危险,就像是一个挂满哗众取宠的图像的画廊。埃文斯最不想他的杂志作品被当作艺术。他创作的是具有反抗性的新闻,反对主流价值观和传统。他为《财富》创作超过四十篇摄影散文,给别的杂志也做了些。《颜色意外》(Color Accidents)(《建筑论坛》, 1958年1月,见下图)是一套方形构图的作品,拍摄了那些在纽约街道上饱经风霜的墙。文章将其和抽象艺术对比,但又同它区别开来,它著名的高潮段写到:

遗弃的墙上的斑点和痕迹让人想到某种当代绘画风格,它们之间显然有着截然不同的区别——前者是未被有意识的手触碰过的意外。保罗·克利假使看到下面这扇绿色的门时,肯定会激动不已。

这些埃文斯拍摄的颜色和痕迹的照片是完美的形式练习。然而,它的文本却暗示,重要的是墙本身,他的照片首先只是对世界上值得注意的东西的记录。这些并不是用于展览的照片,他们是为纸页精心打造的报道。

《颜色意外》杂志页,《建筑论坛》, 1958年1月

有时候埃文斯直言不讳对文学的爱。1948 年,他受《时尚》(Vogue)杂志的委托,拍摄在威廉·福克纳的小说中描绘过的南方风景。他崇拜这位作家,福克纳将要以 《坟墓的闯入者》(Intruder in the Dust)来打破六年沉寂。他的小说发生在虚构的约克纳帕塔法(Yoknapatawpha)小镇,因此,严格来说这个地方并不能被拍到。在埃文斯慢条斯理且萦绕不绝的六页的回应中,几乎完全没人出现。墓地,火车的轨道,木制框架房,棚屋和荒废的公寓——在这些空间内有些事情已经或可能发生,每张照片仿佛都能作为一个章节的序曲。

《福克纳的密西西比》杂志页,《时尚》,1948年10月

威廉·福克纳《葬南:煤气灯下》开篇页,《时尚芭莎》,1954年12月

第二年即 1954 年,福克纳看到了埃文斯的一张照片,拍的是一片墓地(木桥镇家族纪念碑,曼斯菲尔德,肯塔基州,1945年),这启发他创作了短篇故事《葬南:煤气灯下》(Sepulture South: Gaslight)。小说发表在《时尚芭莎》上,和这张令人印象深刻的照片一起。它是普鲁斯特式的、关于福克纳祖父的葬礼的半事实半虚构的回忆。叙事者回到墓碑前,墓碑“现在已然斑驳,因时间和天气的关系有些暗淡,它们一直立在这里,但仍然显得十分平静、不为所动和疏离。它们凝视着虚无,不像哨兵,它们巨大成吨的重量和体积并不是用来保卫着生者免受死者的侵害,反而保卫死者免受生者的打扰……”埃文斯拍摄墓碑群是从后面看过去的,到了现在,它们似乎就像是在时间面前转过了身子。

《靠着道路的右侧》杂志页,《财富》,1950年9月

埃文斯作为一名以纪录者的外表创作的艺术家,他这方面的声誉一直被全球的美术馆认可。他的杂志作品使得这一角色变得复杂。很显然他对独立且具有反抗性的新闻摄影创作感兴趣,但这类作品只有在图像、文本和设计在纸上很好的结合才能实现。一名新闻摄影师当然可以受到艺术和文学的影响,这些影响的确使得埃文斯的作品变得更好。对此最精巧的说明也许是《靠着道路的右侧》(Along the Right-of-Way)。这是一份在1950年发表的、关于从列车车窗眺望获得的单纯乐趣的八页长作品。开篇的照片和爱德华·霍普(Edward Hopper)或查尔斯·希勒(Charles Sheeler)任何一幅画一样精彩。他的文字则是个小奇迹,夹杂着报导事实、回忆、暗示、影射、异想天开甚至是物理学,而所有这些都在三个简短且绝妙的自然段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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