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端之上与海棠之下
他喜欢太阳雨，她喜欢海棠花。
云是天宫上的海，海是人间里的云，天神肃穆庄严，将手中的宝玉瓶微微倾斜，一束清流随之垂下三千水珠，纷纷扬扬地洒向人间，大水滴汇聚成河流，又汪起一片蔚蓝色的海；小水滴纺作丝线，织成花草树木，穿成飞鸟走兽，编成人间百态；更小的水滴索性飘扬空中，时不时调皮地对着太阳吐吐舌头，忽地降下一场雨，雨丝漂浮，落在大地上，便化为了一株株海棠花，氤氲起岁月。
她喜欢海棠花，他喜欢太阳雨。
长亭外，沙洲边，古树下，没有小桥流水，没有黄莺睡巢，只是那诺大的庭院里，一人，一树，一影，一轻风，一细雨，一暖阳，一花开花落，一云卷云舒，一岁月枯荣。
“你来了。”
他抚摸着树干，轻轻回眸，远方是天与海的交界线，头顶是粉红色的海棠花，轻风划过，花瓣飘落几分，他的神情些许落寞。
“我一直都在啊。”
飘渺的声音，熟悉的语调拼凑成音节，在盛放枝头的海棠间流淌着，汇聚着，最后漫入他心中那裂缝遍布的心。
“今年的海棠花，开得格外早。”
轻轻闭上眼睛，动作迟缓了许多，他扶着树干，背对着她，慢慢说道。
“和去年一样漂亮哦，不过，你这日里万机的县令，怎么突然有了赏花的雅致？”
语气有意轻快不少，她掩嘴轻笑，调侃一句。
“问心有愧啊……还是我一时兴起，移了株海棠过来，结果几年都没去料理它哪怕一会儿……”
光与影交织成地平线，云海翻涌，他微微眯起眸子，眺向了那天际的云朵。
“辛苦你……了啊……”
几乎是自言自语，他长长地叹出一口气，眉宇间是疲惫和被磨去棱角的悲伤，他就这么站在高大的海棠树下，将目光散入天地间。
“以前，你也喜欢这么站在树下，踮起脚，望海，望云，望鸥鸟飞过，望月升日落……”
“我喜欢啊，所以从不后悔做这些事。”
她慢慢踱步到他身边，并肩，就如他所说，踮起脚，眺望向了远方。
“你看！我能看到好多东西！”
脸上洋溢起笑容，她抬起手，指头在天地绘出的画卷中左摇右摆，这里，那里，她就像是一个天真无邪的孩子，为一点点小欣喜而雀跃。
然后，手指缩回，她双手背在身后，扬起脸，微风撩起三千青丝，阳光洒落，她迎着海风，享受地闭上了眼睛，云卷舒涌，海棠温润，亦如她曾经最美丽的模样。
“……过得好吗？现在。”
愣神，眼神里的海面风起云涌，别过脸，不让她看到自己表情，他轻声询问。
“放心吧，我过得很好哦。”
睁开双眸，长长的睫毛颤了颤，她侧过脸，唇角扬起一个好看的弧度，轻轻一笑。
“那边也有海棠花哦，开得比这株还要更绚烂一点……说到底，还是你照顾的不好嘛。”
无奈地笑了笑，接着，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一般，她飞快地眨了眨眼睛，修长的手指在空中绕了几个圈。
“哦！有时候，会下一场你最喜欢的太阳雨，哼，我可没有落下一场哦，还学着你的样子，好好享受了一下呢。”
说着，她仰起头，张开手臂，闭上眼睛，想象起天空中飘落雨丝的样子，似乎是要拥抱这片云海。
“就像这样，唔……确实如你所说，很放松呢。”
结束动作，她咯咯一笑，看向他，打趣着。
“……那时我忙于政务，连海棠花盛开的时候都分身乏术……你为何会把太阳雨……记得如此清楚啊……”
像是在询问，也像是在自言自语，更像是在无声地幽叹。
“因为那是你喜欢的东西啊，我又怎么会忘掉呢？”
笑着摇了摇头，她转过头，继续眺望着一望无际的海洋，然后伸出五指，闭上一只眼睛，将手掌遮向汪洋，目光透过指间的缝隙，缓缓流淌。
“我啊，以前就喜欢这样把大海分成四份，一份留给天，一份留给地，一份留给雨，一份留给花。”
“……为什么。”
他的声音在颤抖。
“天是无忧的净土，地是长眠的归处，雨是你，花是我。”
她的声音轻缓而空灵，就像那天际的云朵，洁白的颜色汇聚成海，在人间被涂上湛蓝的染料。“雨总会停息，花总会凋落，就像这海棠……我喜欢海棠，所以我愿意面对它的枯萎。”
指了指盛放指头的粉红色，似乎是为了回应她，天空降下了细微的雨丝，而那绚烂的海棠花，也顺着雨珠飘落几分花瓣，直落在他的肩头。
“你喜欢我吗？”
欲替他摘去肩头的落花，修长的手指伸出，却直直穿过花瓣，无法触碰分毫。
“……嗯。”眼眶已经红了，他的身体微微颤抖，目光紧紧缩着远方的海平面，他怕，怕再看她一眼，便会失声痛哭。
“那你什么时候愿意，独自一人赏花呢？”她的声音宛如鸿羽，很轻，很轻，似乎只需一股微风，便会消散在原地。“我……我只是……”哽咽，他死死咬住下唇，泪水无声地滑过脸颊，汇聚，滴落，在地上开出一朵朵晶莹的泪花。
“嗯，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她撩起耳边的发丝，海蓝色的眼眸中映着天空的云顶，云端之上，那是她的魂魄归处，阳光正好，微风细雨，海棠之下，她的思念之人正远眺彼岸。
她当然知道。……
“我也很想你啊。”……
如云之声，直击心灵，他再也忍不住泪水，决堤而出，在思念里汹涌起滔天巨浪。他忍，白日，面对衙门官员，他摆摆手，云淡风轻，将悲伤深埋进繁忙的公务中；他忍，夜晚，烛火将息，他不敢入眠，只是在暮色里将她的簪子拿起又放下，试图找回一丝残存温度；他忍，休沐时分，他驻足海棠之下，学着她的样子，踮起脚，却再也望不到她的模样。
思念到极致，他正在活成她的样子。
“我喜欢海棠花，喜欢太阳雨，喜欢你……我喜欢缅怀而非沉沦。”
现在，她笑了笑，就像那粉色的海棠，美丽，迷人，那曾是他拥有过的绝色。
“所以，夫君。”
云海翻涌，海棠朦胧，时间乔装成钟表匠，在不经意间拨动齿轮，云海便散了又聚，海棠便落了又开，绝色的容颜，便一点点消散，只留下一句飘渺的思念。
“请让你心里的海棠，落下吧。”
点点星光，她的身影化为泡影，渐渐溢散在云与海的交界处，霎时清风拂过，指头轻摇，几片温润粉嫩的花瓣随之飘落。
“……”
抬起手，接住那飘落的海棠花，眼角泪痕未干，他颤抖着，将手掌翻过，花瓣失去支撑，便又摇摇晃晃地坠落，甚至无声，掉在了地上。
落花之侧，海棠之下，一人，一树，一碑，一份思念。
【推荐语】这篇随笔讲述了一个凄美的爱情故事，场景生动而富有画面感，而且从他对人物的描写中可以看出男女主之间真挚的感情。总之，顾总的随笔还是一如既往的细腻温柔，赞！（余恺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