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娥的怨天和不朽

詹丹

窦娥,早已成冤屈的代名词,她上法场对天地的激怒指责,所谓“欺软怕硬”,所谓“错勘贤愚”,被一些学者将这番言辞类比于屈原的“天问”。“天问”背后,固然有屈原被放逐的愤懑情绪在,但毕竟,其中更多的滔滔不绝知识性疑问,反而让那种可能的激烈情绪淡化了。相比之下,窦娥的怨天,更像是在延续、发挥司马迁《伯夷列传》中的主旨,针对性也更强。

司马迁根据传说中伯夷、叔齐因自己遭遇不幸而发出的一连串怨言,对天道的是非不分提出了直接质疑,其举出的主要例证,同样是窦娥唱词中展开的颜渊和盗跖一组对比,只不过司马迁论述得更具体:

或曰:“天道无亲,常与善人。”若伯夷、叔齐,可谓善人者非邪?积仁洁行,如此而饿死。且七十子之徒,仲尼独荐颜渊为好学。然回也屡空,糟糠不厌,而卒蚤夭。天之报施善人,其何如哉?盗跖日杀不辜,肝人之肉,暴戾恣睢,聚党数千人,横行天下,竟以寿终,是遵何德哉?此其尤大彰明较著者也。若至近世,操行不轨,专犯忌讳,而终身逸乐,富厚累世不绝。或择地而蹈之,时然后出言,行不由径,非公正不发愤,而遇祸灾者,不可胜数也。余甚惑焉,倘所谓天道,是邪非邪?

关键是,当司马迁对天道提出疑问(甚惑)后,接下来是怎么理解和应对这个难题的?在他看来,各类人都有自己的人生追求,有的贪生,有的贪财,而君子、烈士追求的是好名声,特别是担心去世后无人称道(疾没世而名不称焉)。伯夷、叔齐还有颜渊等固然不幸,但因被孔子提及,名声才得以流传。他们虽然未得老天的眷顾,但总算有美名传扬,可以得到稍许安慰。司马迁把《伯夷列传》置于七十列传开头,其实是想告诉世人,对那些遭遇不幸且无法靠上天来改变命运的人,将他们写入传记,让他们流芳百世,这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弥补天道的不公。不妨说,“替天行道”构成《史记》的一个重要写作意图。

但文学家关汉卿处理人物的方式并不等同于史学家司马迁暗示的那种写作意图。

在关汉卿笔下,窦娥对天地发出严厉指责后,并没有彻底放弃对天的希望。她在临刑前又发下三个誓愿,即血不溅地、六月飞雪、大旱三年,是要借力于天,用后续的反常事件来昭示自己的冤屈。其态度,是把此前怨天的基调变为对天的感召。其因此对天的理解就有了很大变化。通俗点说,骂完天地后,她还是要靠天地来帮忙的。于是,唱词中对天的称谓,前后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在她发下誓愿的唱词中,直接提及的“天”共有三处:

在【耍孩儿】一曲中,窦娥誓愿热血不沾地后,唱道:“若没些儿灵圣与世人传,也不见得湛湛青天。”

在【一煞】中,窦娥又唱道:“你道是天公不可期,人心不可怜,不知皇天也肯从人愿。”

这里,不论“青天”“天公”,还是“皇天”,其称谓本身都有对天褒扬的意思,与此前指责天的唱词中,无一例外直白说一个“天”字,形成鲜明对照。

顺便一说,有些学者把窦娥唱词中的“湛湛青天”出注为“天理昭彰”,虽然也可以,但在古代民间社会,作为具体的、人格意义上的“天”和抽象的、法理意义上“天”始终是难分难解、纠缠在一起的。所以当窦娥称“天”为“青天”时,即使不用“湛湛”(清明澄澈)来形容,其褒扬之义已溢于言表,是和下文的“天公”“皇天”名称互为协调的。

不过,细究起来,依据她逐一提出的三个誓愿,其阐发天的作用也有所差异。

一方面,天理存在,需要对人间冤屈有所感应来得到证明。就像她在【耍孩儿】一曲中表示的,如果天已经让人失望透顶,那么通过把她的冤屈用神奇事件表现出来,不正可以借此见出老天尚未彻底昏聩、天理还未被遮蔽吗?言下之意,能够回应窦娥之怨,不也是给老天自证清白的一个机会吗?另一方面,人也只有痛发誓愿,把自己的磅礴怨气充分发泄出来,才有可能让老天受到感发,才能让自己得到一些抚慰。窦娥在【二煞】中唱的,“若果有一腔怨气喷如火,定要感的六出冰花滚似绵,免着我尸骸现;要什么素车白马,断送出古陌荒阡?”其怒发的怨气对天的感召力,居然想象出一个如此宏大的出殡排场和气势,令人为之动容。

总之,比较《伯夷列传》和关汉卿塑造的窦娥形象,不是在应对天道不公采取怎样的行动,而是在对待怨的问题上两者有了近似看法。

《伯夷列传》中,虽然司马迁认为伯夷、叔齐因为孔子的赞誉而让他们声名远播,但同时,司马迁也提出,孔子的赞誉是以误解为基础的。按照孔子的看法,伯夷、叔齐求仁得仁,所以即便遭遇困境,也不会有怨言。但司马迁恰恰不认同这一点。他举出反例证明,伯夷、叔齐的怨言其实一点也不少。而倾吐自己的怨言,无损于他们的贤良。至于窦娥,她从怨天到感召天,最终还是寄希望于她所指斥的天,剧情的设计又居然让天公遂人愿,如此自相矛盾,这固然说明了窦娥(同样也是关汉卿)在黑暗现实中无可奈何的选择,或者如有些评论者说的,是“深刻反映中国封建社会无法自我解决的矛盾”,但窦娥最终褒扬天而将之视为能够感召的对象,又何尝不是在倡导一种不该逆来顺受、有冤就要尽情倾诉,不压抑自己的做人态度?而关汉卿借助于笔下的窦娥,借助于她宣泄的怨气冲天,让这一艺术形象千古流传、深入人心的同时,也成就了自己作为一名艺术家的不朽,一如司马迁借刻画历史中的不幸者,而使他们及自己都进入了不朽者行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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