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李︱张小砚：山中酿酒师
Real Eyes 久石譲 - Kikujiro (Original Motion Picture Soundtrack)
去年七月采访过张小砚，冬天出酒之时，邀我去喝酒，因故未能成行，这次出差离庐山不远，便绕道去看她。
火车到九江，再换乘班车到星子县，张小砚的朋友李敏正好要进山看她，在星子县长途车站捎上我，一同前往桃花源。
车过东林大佛，李敏指前面山峦峰起之处，说：前面就是庐山最高峰汉阳峰，桃花源就在汉阳峰下，两山之间的峡谷之中，陶渊明故里也在近处。不远便入桃花源，山门有石刻对联一副:世上无双梦，天下第一泉。酿酒须有好泉，桃花源里有被陆羽评为天下第一泉的谷帘泉，张小砚逐泉而来，在此地赁屋起灶，引泉酿酒，已经两年。
一路缘溪蛇形，忽左忽右，三三两两的瓦屋沿溪流而筑，夹岸许多桃树。越走越深，山路一转，豁然开朗，陡然出现一湾很深很宽阔的溪涧。李敏临溪涧停车，说小砚在那里游泳。果然看她从水里露出头来，向岸上挥手，示意我们下水相见。溪涧清澈可见底下鹅卵石，但深有七八米，她从远处潜水而至，忽然冒出水面冲我开怀一笑，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并无寒暄客气：“不会游泳？没关系，我教你。”我从未下过水，但她那么开心、热情，使人放松、放心，就穿着衣服裤子下去了。两小时后，已经可以跟着他们在河里游个五十米往返。
暮色四合，我们穿着湿漉漉的衣服走路回酒坊，沿途蝉鸣和溪水声响彻山谷。行至一处激流，小砚停下来，指我看，无数莹白色小鱼跃出水面仿佛跳舞，起起落落颇有韵律。她得意地笑，说自己写“月亮起山的时候，石鱼会在激流上跳跃”，人家以为是文学描述，其实是真的。山谷从开阔走向幽深，像大海回到源头，道路尽头，过一座青石桥，激流之畔两栋青砖瓦屋便是小砚的酒坊。
▲酒坊所在的村子，暂时流水当今世，随地春山是故人。
一大伯坐桥中央纳凉，是酒坊的村邻，听力不好，大家昵称为“聋大伯”。有时慕名来酒坊的人太杂，小砚便请他坐这里挡人。有人询问小砚踪迹，聋大伯一律摇头摆手：冒有，冒有！不晓得，听不到。
酒坊简陋，但所有必须的都有了。排队冲完澡后，大家各就各位，酿酒师平师傅去菜园摘菜回来做晚饭，李敏主厨。酒坊工牧鸯打开电脑写作，她的新书即将上市。余人坐门口纳凉，看新闻了解山外事，小砚吹箫作伴。酒坊两条叫鸡毛和蒜皮的小狗在门前驱逐癞蛤蟆，还有两只叫风花和雪月的猫，卧在窗台上打盹……就像小砚平日说的，白班的在干活，夜班的在睡觉，鸡在下蛋水在流，白云在山头。一切平静有序。
▲山中又停电，烛光摇曳，一盏昏黄。小砚坐廊下吹箫，箫音和着廊下的激流之声，如同在雨中。
一时饭熟，小砚唤酒坊工去打最好喝的那坛酒来。跟我说:“手工酿酒每一坛味道都略有不同，一般人其实尝不出来，所谓最好喝的标准也不客观，因为我是酿酒师傅，好喝不好喝是以我的口感为准。”又指梁上灯盏给我看，这是继“气死风灯”之后的新发明，叫“气死虫灯”，宣纸灯罩下有一放水碗的装置，飞虫逐光而至，溺水而亡。席间有人喝啤酒，有人喝饮料，我喝小砚那坛最好喝的糯米白酒，这酒坊有规矩，便是不劝酒，各自尽兴。
▲“气死风灯”和“气死虫灯”，张小砚说，“虫子们都懵逼了”……
喝到微醺，李敏提议去桥上躺着看星星，大家都抱竹席乘兴而往。星星真多呀，都快被挤下来了，桥下的溪水在大石头间快活翻滚，距离之近，就像我们的床！
看星星至深夜，四五人就在桥上睡着了。凌晨四点，有人在我们头边来回走动，是早起的聋大伯，迷糊之际，听小砚嘟哝：真想把聋大伯踢河里去！又浪漫地看着天际说：“你们应该醒醒，看看蓝色时光，醒一分钟就好！什么是蓝色时光呢，就是在黑夜与黎明之间绝对寂静的时刻，那时白天的鸟儿还未苏醒，黑夜的鸟儿刚刚沉睡。只有一分钟。”然后，她起身回屋，我们又沉沉入梦。
▲什么是蓝色时光呢，就是在黑夜与黎明之间绝对寂静的时刻，那时白天的鸟儿还未苏醒，黑夜的鸟儿刚刚沉睡。只有一分钟。
天亮后，李敏起身收拾行囊回南昌，我也收拾行囊继续下一站旅途，小砚在酒坊二楼改她第N次再版的《走吧，张小砚》，三舅和平师傅还在沉睡，田螺姑娘一样的牧鸯在厨房做早饭……像古代江湖上的旅人，来时不招摇，走时也不咋呼，只隔着溪水拱手道别：后会有期。
注：这篇采访是非正式的，只是喝酒看星光时的闲谈记录，就当一个朋友去山中看望另一个朋友的一席酒话吧。
1.七年前的一场酒约
行李：怎么找到这里来的？之前不是在别的地方酿酒吗？
张小砚：我的小酒坊总是逐泉而居，搬来搬去，全国各地跑了好多地方。听说茶圣陆羽评谷帘泉为天下第一泉，就来取水试验，水质确实是之前所尝过的泉里最好，就这样来了。
行李：水稻呢？
张小砚：水稻在我家乡种，就是彭泽，离这里130公里，也很方便。
行李：所以去年冬天就用这泉酿了酒，并发出邀酒信请大家来喝？
张小砚：对呀，既是请人喝酒，便要酿出最好的酒方才不辜负。
【致无名酒徒：
今夜山里月光皎洁，铺地一层霜，冷得像个冰箱。我在火塘边给你写这封邀酒信。
这些年酿过三次酒，换了三处泉，起了三次灶，建过三所酒坊。历遍艰辛，只为出新酒时那欢畅的一刻，轻快如流水的心情。我记得每次出新酒的那一刻，酒浆从锅里沥出，顺青竹筒涓涓滴入酒坛，酒香四溢，那一刻仿佛有神性，一整年的辛苦有了回报。虽然短暂，却隽永。
出酒的日子，我看过很多人喝醉，或笑或哭，或一言不发陷入迷之沉思。空气中满满是酒香。许多人我并不认识，他们彼此之间也是陌生人，但喝酒碰杯的时候，热络得好像多年老友。
因为我的酒，让人们这样快乐。我在旁看着看着，也会笑起来。
为寻找好泉酿酒，去了许多地方，千里万里。我的小酒坊总是逐泉而建，今年酿酒的这眼泉是茶圣陆羽亲点的天下第一泉，谷帘泉，在庐山脚下桃花源深处。据说当年陆羽遍寻天下名泉，烹水试茶，评谷帘泉天下第一。我其实也没法考证它究竟是不是天下第一，前提得将天下的泉都找到，不能遗漏，再一一评比之……我只能相信这活陆羽真的干了，不然没动力去那么遥远的山里建坊做酒。
夏天初到桃花源，看见这第一泉竟然是以瀑布形式倾泻而下，气势惊人。据茶农说绝壁之上有一眼泉洞，水流从那里奔泻而出。你知道吗？距陆羽发现它，到如今已经一千二百多年了。多么漫长的时间啊！千年世事变幻，草木荣枯，这泉还在奔流。如此好水，我只能以好酒来回应它。
为用天下第一泉酿几缸酒来喝，我在桃花源赁屋而居，起灶建酒坊。从江苏宜兴买缸运进山里，从我乡里将今年的新糯米拉来，又去山上砍毛竹接泉到门前做酒，再去德安买柴……为这眼好泉，喝上一口好酒，已经使出洪荒之力。我不是酒狂，只是做事比较偏执。大概世间纯然的快乐总是很少，我想为自己创造一些，也顺便分享一些些给世人。
也许，很多年以后，人们记得千年之前陆羽用这泉沏茶，千年之后砚台用这泉来酿酒。还有些幸运的家伙竟然还亲自喝过……嘿嘿，大概就是你吧？
来吧，来桃花源里，尽一醉之欢。
今天，2016年12月12号，上午八点祭祀山神，就开始上灶蒸酒。这次出新酒，将历时七天。
出新酒的七天之间，凡来我家小酒坊的都免费任喝，不论长相，无分贫富，亦不用拿故事换。客气的话，便带些下酒菜进山来与我凑一桌。
倘若酒有剩余，便拿去市集卖掉，换些来年酿酒的柴米钱。那么，这场喝酒的宴席，也许可以一直延续下去。
春天找地方建酒坊时，随口答应很多人岁末来饮酒，具体是谁我已不能一一记得。但说过的话，要兑现。就在这里发出邀酒信吧：想喝酒的朋友，酒已熟，看到这封信可以立即穿鞋出发了。酒在江西九江星子县桃花源。到桃花源门口，问人便知。
出新酒日期12月12号-12月19号。
砚台恭候
行李：那次来了多少人？
张小砚：我也不晓得啊，反正到处都是人，门前屋后，桥上桥下，溪流边全是人。出酒第四天听村口收门票的人说至少来了一千多人，后来几天因为庐山市的官员也来喝过我的酒，便与之相商，这相当于小砚免费帮你们宣传了桃花源，不要再收喝酒的人门票，他后来就懒得计数了。
行李：这里这么小，怎么招待那么多人？
张小砚：哈哈，为啥子要招待，又不是接待办。大家来了自行玩乐，我只负责灶前烧火蒸酒，保证酒浆如长流水，任喝管够。
话说回来，介意条件简陋的人，就不会千山万水来山中讨碗酒喝啦。凡我的读者，条件再简陋他们也不会介意，有我在就好。抱怨招待不周的，恰恰不是我的读者，是近处的闲人，来这里时间成本低，听闻有免费的酒喝，前来凑热闹的。我又不是为他们酿的酒，我才不在乎他们的观感呢。讨厌的人，能花三秒钟得罪绝不花五秒。喜欢的人么，我愿意花七年时间精心酿一场酒哄他们一场开心。
酿这场酒，本就是为我的读者所酿，以偿当年酒约。我只要跟一个读者说怎么玩的规矩就行，他们相互传达下去就好。
行李：什么规矩？
张小砚：就是自己照顾好自己，需要什么自己动手，我这里一切物资尽可使用。如果想喝醉，先找一个人照顾自己，相互说好，如果我醉了，你照顾我，交代后事呗。不然大冬天的喝醉了也怪受罪的。后来不需要交代了，来的人迅速就玩到一起了，酒是欢乐的媒介。
行李：酒够么？来那么多人。
张小砚：刚刚够呢，这种手工蒸酒，出酒很慢，酒浆从锅里沥出来只一小注。所以有喝酒的规矩啊，只能在这里喝，喝醉都没关系，就是不能带酒出山。还有好多人正在路上赶来呢，不能让人家那么远来了没酒喝，这样说来大家也都理解。只有一个家伙作怪，非要带酒出去，喝一大口酒含嘴里，跑到桥对岸，吐到保温杯里。然后嘚瑟，说砚台的酒只有他带出山去了，哈哈。
行李：吃住怎么解决？
张小砚：我只是说请大家喝酒呀，酒管够便是，余下大家一起解决嘛。只要气氛够好，一切都不是问题呀！吃的并不缺，下酒菜都是他们自己带的，好像办年货一样扛进山来。酒坊还有两口柴火灶，柴米油盐都有，炒菜他们自己动手。晚进山的会在微博或群里问先到的，山里缺什么好带进来。先来的见物资不够，会主动去镇上添补，留给下一批酒徒用，大家都在自发维护这一场酒聚。最远的是国外飞回来的，国内最远是从西藏骑摩托来的，就是我书里写过的流浪汉，然而他并不喝酒，来了只是驻守厨房，晚上就端张条凳睡灶门口。许多读者很迷他，挤厨房里跟他厮混，形成酒徒中一股乱流——厨房派，成天捣鼓各种奇怪菜式端出来给大家下酒。
还有煮茶派，溪流上有块平坦的石头，我在上面放了茶炉铁壶茶叶，每天有人自发去生火煮茶给大家醒酒。酒坊还有个火炕，能睡二十多人，谁抢到谁睡。也有自带帐篷的，四处安营扎寨。不过，大部分人好像都不睡的，酒坊灶火彻夜不熄，酒浆长流，门前篝火也是彻夜燃烧，永远有大堆人围火聊天喝酒。相聚的时光如此短暂如此欢乐，谁舍得睡去呢？
那些天像流水席，酒坊门板全给卸下来了，连床头都拆了拿去搭门板做桌子用。后来人越来越多，站都没地方站，那就借山林做场，沿溪流大石头上摆酒，一坛坛摆过去，大家来了围石而坐，拿出下酒菜摆上，看谁顺眼就凑一石头。筷子不够，他们就削竹为筷，酒杯不够，男生动手砍竹子，截竹筒为杯，女生去溪边打磨光滑，喝完酒，拿竹筒找我签名带回去做纪念。我有一双筷子，一直插围裙口袋里保护着，趁烧火空闲便这里吃几口，那里喝一杯。
那几天，站桥上往溪涧一望，那场面叫一个壮观，全是喝酒的人，手舞足蹈，喝到尽兴时还群起高歌《笑傲江湖》，还有伴奏，连音箱都有人自带。
那些天，直到夜深两三点还陆续有人开车长途赶到，迅疾加入酒局。酒灶前一群围火塘互扒情史的女孩子们，扒到深处不禁痛骂痛哭。门前篝火旁是一堆江湖客，他们最爱吹牛逼，漫谈征服过的人生旅途。炕上是一群中老年在讲鬼故事，还有一群专门整烧烤的，持续供应。溪边还有趁乱一见钟情谈恋爱的……深夜走出来，感觉这场景很荒谬，然而又如此妙不可言。火光熊熊，人生快意与失意都在这酒里，在这山间的月亮光光里。
行李：想起来还是浪漫，这一千多人，过了几天真正桃花源的日子，无组织无纪律。
张小砚：是呀，还要怎么招待呢？人生如此极致欢乐的时刻并不多，只要将情绪的路径设好，场子造好，许多事就自然而然了。走的时候大家连垃圾都带走，门前干干净净。一场冬雨下来，好像这山里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重回寂静。
▲因为一封约酒信，一千多个互不相识的男男女女，赶赴千万里来到山中相聚，一起劈柴砍竹、烧火做饭，一起把酒言欢。
2.一杯酒的历程
行李：你怎么隔这么多年才请大家喝酒？你好像酿好几年酒了。
张小砚：之前在学种稻子，种好稻子才找师傅学酿酒，而且要亲手酿过多次，手艺才稳定，去年的酒才可以真正请大家来喝。我其实拿到稿费就去租田了，做一件事喜欢从源头开始，诚心正意。当然这七年我也不是光干这一件事，但种稻是最好玩的事。酒的一生非常优美，从种稻开始。
行李：花七年时间践行一个酒约，还亲自去种稻，你真是一个行事极致的人！
张小砚：旁人看农民种稻，是非常艰辛的。其实不然，如果劳动仅仅是艰辛，那么任谁也是忍受不了的。我虽然在南方种米的村庄长大，然而没有亲历过也是无法明白的。而当我看着稻子生长，怀疑稻子也是有生命的物，观点就会改变。一阵寒流袭来，作为人类的我们，是可以避开的，可是稻子不会走路，只能一动不动地忍耐。这样想，就会去给稻子田里放上水，给稻子的根保暖。那么很辛苦，也是可以忍耐的，看稻子蓬勃生长着，也会感到由衷的快乐。如果不能体会稻子也是生命，许多行为就无法做出来。所以事情要亲历才能体谅，农民对待稻米的行为，和一个文人去描写，是两回事，因为心情不一样。诗人会写平畴交远风，良苗亦怀新。农民会估量风速大小。
行李：那你呢？
张小砚：我啊，我是个酿酒师傅，我看到的是酒米在翻滚，好似酒意滔滔，哈哈哈。小川绅介在拍摄稻子的纪录片时，提到稻子的一生很短暂，相对于人类。我们能活多少年？稻子只是一季，我种的是糯稻，一季熟是150天左右。如此说来，稻子的时间比我们快。我们在田间看到云的流动，是舒缓的，对于稻子来说却是急速席卷。五月在田里耘禾，微微南风天，我们感觉很舒服的风，稻子感觉到的风是很强烈的。如果不认为稻子也是有生命的，这种感受是无论如何不会有的，这是种稻的人才会有的心情啊。当我去亲手种稻子，站在泥田里，就明白了。
从这些历程中，我意识到人的心灵可以跟周围万物相通。切实去劳作过，看待事物的方式就会改变，世上万物的模样都不再跟过去那样无知无觉了。种稻子这件事，让我懂得很多东西，而那些东西一旦明白，就不会再消散了，让我的心灵得到了充实。我希望能一直保持柔软和敏感，在最终要和泥土融为一体之前，能和这世界相通。所以，那样的体验是非常珍贵的。
一瓶酒喝完，不过一顿饭功夫。倘若，往时间里看一眼，面前这盏酒，历经整整一年的时光。
从稻种开始，浸稻，再用稻草裹好匀匀置于谷箩育芽，三月秧禾和春天同时萌动，发出一寸绿，一粒米长的白芽。插秧时节，雨水纷扬，耘禾时的微微南风天，稻子哔啵灌浆，鼓足劲头地生长着，然后暑夏来临，稻子开花授粉，田间散发充满情欲的迷醉之气，入秋后，稻田灿烂生金，风吹过如酒浪翻滚……历经三季时光，来到这泉跟前，水火交济，在寒冬，落雪的季节，方才化为糯糯的酒浆。每一坛酒都有其来时之路，一杯酒里，也有四季的悠悠时光，酒的一生是如此优美。
知道物的来历，就会生起珍重之心。我自己就是这样的心情啊，酿酒的时候，坐灶火前发呆，会想，经我之手的这坛酒，将来，是什么样的人喝到它呢？无论如何，希望非常愉快地喝下吧。这可是和酒厂批量生产的勾兑酒不一样啊，每一步都花费时间和体力，最终才流沥出来的这么一小坛子酒浆！
▲从春天到冬天，一年奔波劳作，终于出酒了，敬山神，敬一方水土，敬自己。
行李：这是我第一次喝白酒，真是好喝，甜甜糯糯的，又很有劲头。忽然之间好像懂了你刚刚说的，本酒坊不劝酒，喝酒是开心的事。
张小砚：可是，你现在喝的还不是最好的酒，你会夸耀，这是我喝过的最好喝的白酒，可是作为酿酒师，我不得不诚实地告诉你，最好的酒，是刚刚出锅的热酒。这也是为什么我要在出酒的期间，请大家来喝酒的原因。
刚出锅的热酒，能喝出稻子授粉时的浓郁奇香，妙不可言！稻子开花授粉的时刻从上午九点到下午一点，走在田间，满是醉泱泱的气息，那是稻子一生中最巅峰的时刻，生命力的爆发。不禁让人惊讶，稻子也是有情欲的生物呢！如果没有在田间闻过这样的气息，即使喝着热酒，人们也不会有这样的感受，只会发出“怎么会这么香，好酒啊！”这样简单的感叹。
冬天落雪的时节，第一滴酒从锅里缓慢沥出，一滴一滴，渐成一注细流。当我们喝到第一口热酒的时候，就回到了夏天，午后去田间放水时，那种令人迷醉的气息又回来了。在米粮化为酒浆的那一刻，就像她一生的一次回光。如果万物都是有历程的话，在进入另一个轮回之时，她在回望来时之路，将一生巅峰时刻的气息散发出来。只有短短一瞬间，酒一旦冷却，这种气息旋即消失。非常神秘。
新酒非常不静定，逐渐冷却的酒浆，会在坛里结出一朵朵洁白的酒云。酒云，经历时间，又慢慢化为澄清的酒，归于寂静。再次打开的时候，是与人再相逢的时刻。你看，从稻子到酒，从酒再到人，这中间的关系气象万千，又那么有善意和尊重。
▲你看，从稻子到酒，从酒再到人，这中间的关系气象万千。
3．世上无双梦
行李：真是感慨呀，小川绅介在《收割电影》里说，农民们对土地的想法，和那些靠买卖土地为生的人截然不同。
张小砚：这那禅师说这是世上最好喝的酒，他打了个比方，一颗石子扔进池塘里，花费毕身的精力去将之打捞上来，它就是宝石。一件事物如果没有亲历其历程，是不会觉得珍贵的。
行李：这那禅师是怎么出现的？
张小砚：我也不知道，可能是命运。
行李：他就叫这名字吗？感觉很奇怪，不像禅师常见的名号。
张小砚：人总有一个称呼嘛，他说他是谁，他就是谁。
行李：他是附近哪所寺院的？
张小砚：他自称广东某工厂工人，来山中讨酒喝，待了一个月，给酒坊画《妖怪喝酒图》，以工换酒。后来工友说缺人，他就辞别我们打工去了。
行李：《妖怪喝酒图》是什么意思？
张小砚：在山中酿酒，野物比较多，尤其出酒时，蝙蝠、癞蛤蟆、螃蟹什么的被酒香吸引，纷纷到酒灶跟前来团团围住，跟傻了一样。晚上用灯一照，看到螃蟹从溪涧排纵队往酒灶前进，一晚上能抓好多只。但这并不玄妙，其实就是热酒发出稻花授粉时的气息过于浓郁，这气息会吸引害虫，自然也就吸引螃蟹、癞蛤蟆那些，食物链嘛。由此想起我们乡下一种说法，酿酒是通灵的，酒是祭神之物，但酒香也容易招来山精，会过来偷酒喝。妖怪喝了酒就会现真身，人喝了酒也容易卸下平日的面具，恢复本来的样子，自在快活。所以就请这那禅师画了一幅妖怪喝酒图。完工时还用鸡血开眼，打碗酒供上，索性招安来镇守山中酒坊。
▲这那禅师为酒坊画的《妖怪喝酒图》，和他为酒坊写的字，有井上有一之风吧？
行李：你这里酒坊工挺多，也都是极有趣的一群人，都是怎么来的？
张小砚：有的是喝酒喝着就留下来了。有的是去年来喝过酒，念念不忘，今年又来了。最初我一个人来到山里，后来阿平来了，哦，他现在已经学会酿酒了，要叫平师傅，他来酒坊之前做了十年的设计师。还有三舅，是我去年雇的工人，今年他不要工钱愿意留在酒坊，专业是木匠出身，但泥工瓦工电工啥都会，所以他还有个显赫的称号，叫“万能的三舅”，是我酒坊的人才之星。牧鸯是作家，去年出酒时来喝过酒，春天便来酒坊常住了，她主持酒坊内务和菜园。还有水手，嗯，他之前是一个远航的水手，现在负责照顾花园和维护水源。还有马骝，他的网名叫“脚踏七彩祥云的大英雄”，不好叫，简称马骝，以前是当兵的，后来做过夜场保安卖过烤串开过火锅店，因为打架比较厉害，现在负责安保和桃花维护。还有很多像李敏那样的编外酒坊工，周末过来干活。这里来去都自由。哪天你要想来山中换一种生活，也可以来酒坊做义工，提供吃住，酒任喝，但是得干活，嘿嘿。
▲可爱的酒坊工们，秋千上那个温婉漂亮的姑娘便是牧鸯，打水的平师傅，面朝青山喝啤酒的是水手，他在山间回忆起遥远的海上航行时，酒坊就像一艘航行于海上的船。
行李：以后会一直酿酒下去吗？
张小砚：我原来的想法就是把酒酿出来，请大家喝完这顿酒，偿了心愿，这事情就了了。但现在似乎不一样了，慢慢就变成了一个场，有牧鸯，有平师傅，有三舅，还有像你这样的，李敏这样的，还有好多人，这里成为一处大家喜欢的地方，不管在哪里，他们一有空就想过来待一待，喝几口酒。来不了的也总惦记着，春天寄来花苗和菜秧，酒坊缺什么，他们总想着往这边添补着。我想这个地方也许应该让它存在下去，如果我的读者累了，山中有一处地方可以落脚，条件固然简陋，但是自由自在。就像当年我困窘时，有很多人鼓励让我坚持写下去，这是相互的，不只是回报他们。
行李：这样维系下去，日常的成本怎么办呢？靠写作的稿费吗？
张小砚：不，春天酿了一些酒存着，打算出一些酒维持酒坊运转，等空了去买些瓶子来分装。这事归牧鸯管，她是酒坊管家，大家在一起共同生活呢。
行李：你的读者不希望看到你下一本书出版？还是更想要喝到你的酒？
张小砚：我大概算不上什么作家吧，当年写书卖也只是回到乡下没有好的生计，写作也不是我的正业。至于读者怎样希望，我不大晓得，反正别人希望什么跟我没关系。我做的事是我自己想做的，即使惠及他人，那也和他人无关。真切地生活着才是最重要的，文字是生活的衍生品而已，也许下次会将酿酒的故事写出来，供酒徒们下酒。
行李：今天进桃花源山门时，看到门上石刻“世上无双梦”，觉得世事常常有巧合，想起你曾经说起的一个梦：“众筹砖头建一间酒坊，凡给我酒坊添一块砖头，秋天就还他一坛酒。添砖的人，告诉我他人生的一个梦想，或者愿望，欲望，理想，反正都是人生好念想嘛，我替他刻在砖坯上。我要搜集很多人的梦，在稻田间砌一座世间唯一的酒坊，这是一场游戏人间的梦之旅。”为什么后来没有继续下去呢？
张小砚：五年前我试酿过一批酒，发过一封约酒信，让人们为自己的梦想预约一坛酒，梦想成真之时将酒领回去。本意是想鼓励他人成就生活的梦，以酒相祝。许多人预约了酒，然而五年过去了，只有一个人来我这里领酒，她叫蜗牛，五年时间完成了环游世界的梦想。大部分人只是说说的，不会真的去做。但是，有一天，也许我真的会实现这个梦。这世界总会有人爱做梦，并且实现梦境，我也是那样的人。
▲桃花源的桃花，远世上人家，自开自落。
4.在山中
行李：在山中的生活是怎样子的？看你之前写过的愿景是：近泉而居，远世上人家。读闲书写小文，若有暇，春天种几株桃花，采新鲜桃花做酒曲，秋来酿几缸酒喝，若有余便卖给村邻。有闲钱，再养匹马代步，可以骑马去遥远的镇上取邮件。回来时，马儿若是疲乏，便牵它步行，沿溪岸而上。明月高悬，无人言语。
张小砚：基本上差不多，白天我们劈柴，去山上接水、做酒坊日常维护，在一切艰辛的劳动之后，傍晚去溪涧游泳，晚上我们会一起喝点酒，然后各做各喜欢的事。三舅开始练习书法了呢，牧鸯晚上要写作，平师傅迷上了做手工搞发明，看书看电影呀，或练弹弓打烟头呀，各自精进呗。山中岁月安静悠长，一生好像两生那么长。
行李：每天都会游泳么？
张小砚：基本上是，有时候下雷暴雨也会游。你有试着在暴雨中迎着激流游泳么？雷声轰鸣，闪电一刀一刀劈下来。在激流之中拼尽全力奋进，即刻死去也甘心的狂野之气。直到力竭，回到廊下，生火煮茶，周遭雨声如鼓，心里寂静无声。
▲在暴雨中迎着激流游泳，雷声轰鸣，闪电一刀一刀劈下来。在激流之中拼尽全力奋进，即刻死去也甘心的狂野之气。直到力竭，回到廊下，生火煮茶，周遭雨声如鼓，心里寂静无声。
▲梁柱上字：花满山前月满溪
行李：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也不过如此。
张小砚：我觉得，也许这世上并没有桃花源，这才是陶渊明写下桃花源记的意义。换言之，每个人心里都可以有一个桃花源，也有一个操他大爷。去年来的时候，这里一片荒芜的破旧老房，一二十年没人住，墙都快倒了，站屋里可以仰望星空，瓦顶都掉塌了，没有水，没有电。但我很满意，因为我喜欢一边操他大爷一边胼手胝足地干活，怀抱一股勇猛之气构建一个桃花源。现在看起来虽然很简陋，是因为经历了之前的历程，会觉得这已经是很好的状态了。当然，还会更好，好到一定程度，就是结束。
行李：看上去很多地方都还处于未完成状态。
张小砚：是，我喜欢先往下一住，然后这里搞个栏杆，那里种点花儿，再整整流水系统……生活就是这样一点一点的构建。一件事情，如果有人力、财力，在七天之内把它干完，其实是没什么意思的，不要那么快到达终点，要慢慢的、慢慢的，有节奏的，有仪式感地干这些事情。这样就有许多可以庆祝的节点，比如前几天做了张竹筏，那必须杀只鸡呀，打一坛酒，泛流溪山之间，绿树浓荫之下，喝喝酒，谈谈遥远的梦想之类，嘿嘿。不过鸡并不喜欢我们老搞庆祝会。
行李：来的路上和李敏聊天，他说喜欢你真实，有生命力，还喜欢你成名后反而退回到乡下，急流勇退。一般人很难舍弃，但你轻松就做到了。
张小砚：啊，哪有他说的那么简单，把自己搞出名也是花了很多心思的，写文章本就辛苦，还得载歌载舞换着花样娱乐看客，还要跟那些个不懂事的家伙吵架，发帖连载一年多，吵架水平飙升，都超过写文章了。都是不容易干的活。但是出名之后要保持热点，就要不停的娱乐大家，不时搞点动静出来以免被遗忘。那就不是生活，是表演了，很累。
人在世上，没有比真切地活着更为珍贵的体验了。我的目的不过是写本书卖，赚点钱，在乡村过我的生活，目的达到了，一权衡利弊，肯定就不陪人玩了嘛。时间很贵的，不能都用来赚钱啊。我生活在江西18线的县城下，一个23线的农村，一年生活费，真的一万块钱足已，还能经常吃肉喝酒，不需要赚很多钱再去快乐，现在就已经很快乐。我就喜欢无所事事，不讨好别人也不麻烦别人，悄然自得地活着。世上名利如长河流水，需要时便取一瓢，不得淹死了。
▲ 四月的山中，时有急雨，每一次雨水，都令山色更青。初夏风光自此匀匀展开，清美深致。
5.山盟海誓
行李：你怎么还种过很多玫瑰？
张小砚：那年，我在彭泽种田，有人远道来看我，抱来一束玫瑰。那玫瑰摆成干花，不舍得扔掉。而我回报的方式比较狂野，寻了一处好风景，租一大块土地，五十年期限。要亲手造一座玫瑰园送给他，回报那一束花。
行李：就那一束花把你感动的？
张小砚：也许吧，谁知道呢，恋爱的人都比较感性。我搜寻全世界各地玫瑰品种，最古老的，最新培育的，各种香型，各种花型，各种色系……研究土壤、气候、地形，越陷越深，四年时间，已成为玫瑰种植的专业师傅。我要让它们春天开的，夏天开的，秋天开的，藤蔓的，灌木的，地被的，颜色不一样，株型不一样，像一首协奏曲，随着四季节奏的更替而绽放，不得有误。
行李：你这比山盟海誓还惊天动地呀。你认为什么是爱情呢？
张小砚：文艺的说法有一万种，爱情是百花齐放，百鸟归巢。爱情是两个人之间有一束光。爱是心里长出了一棵树，树上开花，花里生出百般念想……但想想，我还是不懂什么是爱情。这是人类自古以来的谜。不过，也许懂了，就不再想谈恋爱了呢。
行李：有倾心相爱的时刻吗？
张小砚：有啊，爱到极致会想死。如果我们死了，要把骨灰掺在一起，变成分子，谁也没办法将我们分开。可是骨灰会发霉生虫，缺乏美感，所以还研究过如何将骨灰通过极高温变成结晶体。这是真的，我有一个做殡葬行业的朋友，叫金戈，他引进韩国的一种技术，将人烧成舍利子那种形态。不需要修行，只需通过极高温，将骨灰变成结晶体，像玻璃一样，生前乱吃垃圾食品的，还能烧得五颜六色，串成好看的项链，手链。花点钱还可以刻二维码，扫一下，这个人一生的故事就可以重现。不需要占用太多资源，可随身携带。爱情恒久远，一颗永流传。
行李：后来呢，那个送花的人呢？
张小砚：死了。
行李：……为他种的那片花园？
张小砚：去年彭泽发洪水淹掉了，无名的裘德，大天使，路西法，午夜深蓝，夏洛特女郎，遥远的鼓声……一棵都没有了。真懊悔自己拥有的太多，一直精简物的拥有，以免为物所累，而不知不觉中，我竟然种了几百株玫瑰，真是狂妄啊！不过事实是，种花比谈恋爱有趣，它们从来不说话。
▲这些年在乡间，这些花是张小砚诉说最多心事的对象，如今一棵都没有了，幸而一切都不永恒，一切都是那样的迅疾而逝，爱恨离别都不常存，人才拥有丰沛敏感的心灵。
6.桃花源里的江湖恩怨
行李：你什么时候会哭？
张小砚：哈？我也不知道，有时会很娇气吧。上次从石头跌落溪水，摔得水花四溅，爬起来的时候，这群没良心的家伙在旁哈哈大笑。我腿都磕破了，又狼狈，又疼。走回来的时候，血从膝盖直流到脚背，感觉非常悲怆，一路哭回酒坊，觉得他们难道不应该很宝贝我吗？去年冬天有一天也是，早上起床很冷，很久没干体力活，浑身疼痛，想起好多事情，村民猥琐不讲理，忍不住哭了起来。觉得在这陌生的村庄谁都可以欺负我，连聋大伯都来欺负我。
行李：他不是还帮你拦闲杂人等么？怎会欺负你？
张小砚：人总是很复杂的啊，我们之间的友谊也是很诡异的，按我的经验，每隔两个月就要绝交一次，不然他就逾越界限，超出一个本分的邻居应有的尺度。而再次建交的时候，他会异常地谦逊，和蔼，又客气。他有时候做的那些事很荒诞的，小乌就是被他打死的。
行李：狗吗？
张小砚：对，去年他弄了两只狗，送我们一只，他自己留一只，叫小乌。但两只狗一直在我这里养大，我们建立了深厚的感情。有一天他忽然把小乌打死了，说小乌咬他的鸡，他用锄头将小乌的头砸扁了，扔到溪水里漂走了。他平时不是这样有细节描述的人，但他那时候怀有恶意，在探测我们的情感纬度，文艺的说法就是这样。他看到我们面色苍白，瞪着他说不出话，还刻意描述细节给我们听。他知道我们很喜欢这两只小狗，平日很看不惯我们对狗溺爱，给它用专业洗发液，打个喷嚏毛都能飘扬起来。过年还送小狗啫喱水，因为小乌那个发型太乱。但那是属于他的狗，我们也没法说什么，只能正式宣告绝交，派酒坊工去他门前宣读《与聋大伯绝交书》。
行李：你们也太搞笑了，还宣读绝交书。
张小砚：本来是贴他门上的，谁知道他竟然不识字，还跟我们嘻嘻哈哈，只好派酒坊工宣读。后来，就发生神秘事件了，聋大伯的三只鸡都不见了，他怀疑老李，老李跟他有仇，然而那是冤枉的。
行李：哈哈哈。
张小砚：有天老李的狗咬了他的鸡，他竟然还报警了，坐桥头等警察来。荒芜的山里，就我们三户人家，我说要不我们酒坊出面，摆个和头酒，把鸡跟狗一起炖了，大不了我们出点酒，然后一笑泯恩仇算了？但聋大伯不肯，老李也不肯。这仇可结大了，现在他们狭路相逢都不打一声招呼呢。
聋大伯找鸡，我说被小乌咬死了。他说不可能，小乌已经死了！我就很生气的说，我们都看到小乌回来了，它回来复仇，把你的鸡咬死了，一只清炖，一只红烧，一只做了辣子鸡丁。聋大伯还使劲摇头，反复说不可能呢，哼，真是太天真了！他绝对不会怀疑我们偷鸡，因为我们在这里操守一贯很好，一个人的品格是很重要的，又不是几千万的生意，干嘛干下三烂的事情呢，三只鸡而已，是吧，虽然也不是完全地有原则，但这村庄真没什么值得我们干坏事的价值。但那天我们怀着仇恨的心理为小乌报仇，我们是怀着正义的怒吼把三只鸡都抓起来。不过后来村民来闹事，聋大伯义正辞严地站在了我们这一边，我们又和好了，那三只去老李家旅游的鸡又回到了聋大伯的怀抱，重逢简直要喜极而泣。然而端午的时候，聋大伯愉快地宰杀了它们。
行李：好欢乐。
张小砚：我们隔段时间不搭理他，他就要搞点事情出来，吸引我们注意。今年春天，他又诋毁鸡毛和蒜皮追咬小鸡，唆使我们遗弃它们，我告诉他本酒坊有《未成年狗保护法》，小乌的惨剧绝不允许再度发生。他很喜欢跟我们待一起，成天坐我门口听收音机。有时我们去镇上买菜，他也要搭车去，其实他啥事也没有，买完菜他又跟车回来。有时宁愿请我们吃饭也要跟我们多待一会。
行李：他哪来的钱请你们吃饭？
张小砚：他有工资的，忘了介绍，他在本村是阶层最高的，我们都是无业游民，他是有国家公职的防火员，还有制服发，国家还给他配了一只喇叭，他的工作就是高喊“谁放火谁坐牢”。我们刚来的时候，他很起劲，老在门口喊，换着花样喊，不容置疑的：“森林防火人人有责!”恐吓的“用火不预防，失火就遭殃！”讨好的“安全用火，幸福你我！”一个聋子，本来嗓门都大，总疑心全世界的人都是聋子，还加上高频喇叭，简直不要人活了。大概过了一阵子，他终于确认了一个事实，我们不像是来放火的，才放弃对我们的高频教育。
公道的说一句，聋大伯在大是大非面前，还是立场很稳定的，每次有村民欺负我们，他都坚决地站在我们这一边。但话说回来，能坑我们的时候他也绝不含糊。人性真是复杂啊！
行李：你们要是走了，他会更寂寞的。
张小砚：不会寂寞很久吧，聋大伯说他只打算再活三年，哦，两年。去年他说打算活到七十岁就不活了。
行李：啊？
张小砚：不知道啊。我问他有没想好埋哪里，他说埋酒坊对面山上，还指我看，那里有一棵好大的花树，他看中那里了。一想到两年以后，聋大伯在对面山上看着我们，我就觉得怪别扭的。
▲ 聋大伯喜欢的这株大白玉兰。
行李：哎呀，它们都爬过来了。
张小砚：谁啊？
行李：癞蛤蟆。
张小砚：哦，胡里奥，它们经常来的。有次禅师半夜起来尿尿，一开门，看到五只癞蛤蟆蹲在门口，都准备进来。禅师立马说，哎呀，对不起，对不起。马上把门关上，再打开门，提壶开水浇了个弧线。只见癞蛤蟆跑得比狗还快，边跑边喊：我操……
▲山里蛤蟆真是太多了，摩肩接踵，禅师说，但愿人长久，千里共蛤蟆。
行李：哈哈哈，连癞蛤蟆也有名字？
张小砚：有啊，桃花源所有来访的癞蛤蟆都是胡里奥，所有的老鼠都叫阿德，所有的野猫都叫菲利普，就像男人叫所有情人甜心或宝贝一样，不会出错，免得伤了人家的心哪！我不懂得它们是怎么看待这个世界的，有点怕，尊重些为好。
你看，溪流上好多萤火虫。萤火虫啊，是多么神奇的生物呀，它可以把自己搞发光，厉害吧？更神奇的是，它用光来谈恋爱。通过发光的频率吸引爱人。一想到此，简直对萤火虫这种生物肃然起敬呢，这样优美的爱！
我们山中经常停电，有天晚上，酒坊工在门廊前喝酒聊天，我坐廊下吹箫，箫音和着廊下的激流之声，如同在雨中。对岸的青山已消失不见，唯有萤火虫飞过，越来越多，像星星一样，溪流之上仿佛有一个宇宙。我看了很久，觉得好美啊，但是我是一个人。回头跟酒坊工们唉唉地说：“忽然好想找个男人睡一下。”这群混蛋笑得从凳子上摔了下来，完全不懂此刻的心境是有多美。
就像写作，我们完全不知道是谁人来读它，就像我们在深山发出一束光，这世上有很多牛逼的作家，我们作为这么平凡的人，也想发出一点声音，一点光，就把它发出去了，不知道谁会看见它，谁会来回应我们这束光……
睡觉吧，银河都转到山那边了。
▲那晚睡桥头看到的星空
文字：Daisy
照片提供：张小砚 牧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