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度散文推荐」薛慧丽|爱,永在
作者简介
爱,永在
2019年的冬至,阴天,大风。
在暖气开放的办公室待着,还是感觉到飕飕的冷风,从严丝合缝的门窗里,硬挤着溜将进来。
窗外风声鹤唳,小院里已不能够“挺且直”的高大树木在一片“飞沙走石”中整排地东摇西晃,呜呜的幽咽声回荡在浑沌茫茫的大地,一直灌进人们安静的屋子。寒冷倚伏在风的气势里,让空气也蓄满悲凉,真正的冬天到来了。
因为手头有事在忙,这样被沙尘肆虐的大半天居然不知觉间过去了。临下班,整了整被蒙上厚厚一层浮尘的桌子,倏忽间才想起今早父亲打过电话,说全家人要在一起吃顿饺子。多年来的习惯,每逢传统节日或者时令节气父亲总要做几个像样点的菜,包子、饺子抑或各种家常美食,招呼我们姊妹几个过来,吃吃饭聊聊天,大人小孩一顿热闹,既是契合了假期的节奏,也算是兑现了波澜不惊一成不变的日子里,大家对仪式感的一种殷殷期盼吧。
回到家,一眼便瞄到桌子上静放着的,一盘子排列整齐玲珑有姿的生饺子,心知这是父亲留给我的,身上的疲累顿减了一半。
先生没招呼我煮饺子,进门第一句话:“丽,爸的小车门坏了,咱给爸换一套吧。”
“好好的车子,怎么就坏了?”我手举着脱掉的大棉衣停在半空中,扭过头用目光紧盯住先生。父亲的车是一辆电动小汽车,已经用了好几年了,从未出现过故障碰擦之类的。父亲的年龄渐渐大了,我们总是三番四次地提醒他,开车时要慢点,再慢一点。
“是风,把车门刮坏了。”先生见我着急的样子,脱口回道:“今天我和孩子过去才知道,爸准备大半天,就我们一家子去了。咱姐身体不舒服没去,弟弟上班了也没去,弟妹和小侄子在家不方便出门。爸就载着包好的饺子一家家地送,车停在楼下,他打开车门立在门边,回过身端车座上的饺子,风咣地一下就掀掉半边门扇。”先生的脸上挂着爱莫能助的惋惜。
“门刮坏了没事,回头我们去修,可是爸好像很不开心,接连给我讲了两遍当时的情节,爸心疼车子呐。”先生不置可否。
寒风中那个花白头发、踉跄着步子,手擎着摆满饺子的大圆盘的老人,我的父亲。
眼前全是父亲在看着那扇可怜的车门时郁闷的表情,平静的心湖,顷刻间漫涌起一腔酸楚……
父亲只是心疼车子吗?父亲难道不是为他精心准备的家庭聚会未能实现而深感失落?父亲也许在为了他心有余而力不足的迟暮之年独自叹息!忧愁风雨,树犹如此,何况人呢?今天的这场大风,不经意间翻起了父亲内心从不轻易示人的感伤。
“邯郸驿里逢冬至,抱膝灯前影伴身。想得家中夜深坐,还应说着远行人。”宇宙浩翰,人生只是须臾;岁月如流,佳节且有几何?盛年不再的父亲心怀着普天下父母们最朴素的愿望,只是想在特殊的日子里阖家团聚,共享天伦;只是想让他的每个孩子都能够吃上他亲手包的冬至饺子,寒天冻地间感受到家庭的温暖。爱的习惯从未改变,这种既定的生命轨迹常常让父亲忽略了,忽略了渐次逝去的时光,他的逐渐老去,儿女们却已是羽翼丰满。穿行在斑驳的岁月年轮里,父爱,从不停歇……
我想立刻给父亲打个电话,告诉他今天的饺子真香,我们都很爱吃。车子是小事,我们来负责还原,在温柔绵长的爱的传承之路上,我们获得了更重要的东西。
2020庚子年初,一场疫情席卷了大江南北。我们蛰居在家。父亲作为商业区一名物业电工依然坚守着岗位。父亲平时的身体状况还行,我们并不十分担心,可是新冠这个诡异的病毒对老年人有着机率更大的伤害,在疫情严峻的初期,一罩难求,父亲基本上是裸奔在工作岗位上。我们姊妹几个都劝父亲请个假吧,这样下去太令人揪心了。一贯粗犷的的父亲在电话那头大声回绝:“怕什么,我不怕,这时候我辞职了,单位去哪里找人?你们不用管我。”我尝试着再劝,无奈张着嘴巴下一个字未出声,电话里却传来“嘟—”的提示盲音,父亲已经把电话挂了。这时候,父亲是把自身安危,儿女情长完全置之度外了。
想起母亲生前常嗔怪父亲:“你爸爸每次接电话,就好像在前沿火线上,三言两语嘎吧脆,不等人说完就挂。”对此我们皆有同感,和父亲沟通但凡有点波折的事,最好见面谈,如果选择通话,在你接通手机刚把意思表达了半截,中间稍有停顿,或者叙述得有一点吞吐的当儿,父亲就会当话已说完,果断挂掉了。憋着半肚子未说出的下文,常常让人啼笑皆非。父亲走路挺胸阔步,快且带着风。父亲办事快,说话语速快,却不大会讲话,不善于和人客套寒喧;倘若碰见棘手一点的人或事,指望父亲去应付周旋,大半会失望而返的。父亲从骨子里透着耿直不曲,内方外也方,尽管有时会得罪人,但终究被我们引以为傲。
父亲从小喜欢鼓捣收音机录音机之类的小物件,后来十里八乡的乡亲们经常找父亲修理各种大小家电,全靠他自学成才。十七岁进入国营机械厂工作,做过焊工、电工、板机工,精通强弱电。摸抓打滚大半生,父亲从一名普通学徒工做到车间主任,几十年如一日兢兢业业坚守在工作岗位上。父亲继承了爷爷苦心传诣的优良家风,为人光明磊落,刚直不阿,深得单位领导和同事亲朋的信任。父亲依靠个人能力和威信,到了退休年龄,自然又被返聘回去继续工作,直到我们姊妹几个工作地点变动,父亲义无反顾地随我们迁到一个城区生活,凭借他的技术和实干精神在新的单位一干又是七八年,父亲在工作和个人技能上令我们所有人心服口服敬佩有加,相处了几十年的老同事老领导一提起父亲总是记忆犹新赞不绝口。
父亲不爱笑,也不会说笑,不熟悉的人总觉得父亲有些清高,难以靠近。其实父亲是一个内心善良、为人厚诚的实在人。
记得小时候的一个星期六的下午,我和姐心里美滋滋地等在村巷口,待县城上班的父亲周末休假回家。不知过了多久,落在土矮墙上的最后一线夕阳也消失了,正二月的春寒里,屁股下坐的大青石板冰凉冰凉的,父亲骑着嘉陵摩托车的影子才出现在模糊的道路尽头。我和姐姐欢呼雀跃地奔过去,争着抢着坐父亲的摩托。心不在焉的父亲,指着跟在他身后的同样推着摩托车的一位文质彬彬的男人说,快叫叔叔。我们以为是父亲厂里的同事或朋友,礼貌地打了招呼,一起回了家。当晚父亲和母亲以“夜雨剪春韭,新春间黄粱”的故友般的周到招待这位“叔叔”;晚上安排他睡在家里最讲究的房厦里。第二天送客人离开后,听父母间的谈话才知道,原来是位素昧平生的外乡人,摩托骑到我们村口的公路边才发现油耗尽了,临近天黑,距离附近镇上的加油站还有几十里路,他向正好经过的父亲求助,慷而慨之的父亲义不容辞地把他带回家,并答应第二天帮他从村里先借一瓶汽油应急。尽管后来,虽然当时留下了父亲单位地址的那位年轻叔叔再无音讯,父亲却从来没有因此为他的“侠客柔肠”后悔过。父亲的厚道、善良、乐于助人深深地影响着我们长大后对这个世界的态度。
父亲在我们心中一度是年轻的,坚实的偶像和依靠。直到母亲的意外去世,犹如晴天霹雳,我们姊妹几个悲痛欲绝,第一次体会到世事无常、生命不堪一击的脆弱。可惜我们当时年轻愚钝,并不能体恤父亲“痛失骄杨”的扼腕疼惜。“少年夫妻老来伴”,母亲猝然离去,父亲一下子变得孤独、沉默。我们不懂如何去宽慰父亲,兀自沉浸在悲伤里无所适从。不幸和灾难带来的阴霾从来不只是在生活表层,它对现实的伤害常常深掘到每个角落,每个人的内心深处。
但丁说:“世界上最美丽的声音是母亲的呼唤。”
当再也听不到这种美丽的声音,内心巨大的缺失让我们姊妹几个犹如失衡的雏雁,在感情的泥淖里扑腾着湿漉漉的翅膀,遗憾、痛楚、迷茫和无助,我们依然沉湎于过去,缺了颜色的天空里,看不到未来。
我和姐姐还好,弟弟才上大学。父亲的话越发少了,面对这个冷清惨淡的家,几乎见不到父亲的笑脸。“昔日戏言身后意,今朝都到眼前来。”母亲生前干脆利落,家里家外料理得井井有条,且颇有风趣,常开玩笑说父亲离不开她。未料母亲突然撒手,对依靠惯了的父亲真是“百事哀”啊。
母亲去世的头年,我们回去上坟。父亲学会了蒸萱软的馒头,熬细细的粥,炒甜香的饭菜,父亲说,看,你们弟弟是不是胖点了?我立刻回答:是啊,脸蛋都变圆了。听到我的话,父亲乐呵起来,眉心舒的展展的。望着父亲久违的开心笑容,我的一颗心又酸又软。
弟弟结婚那天,家里张灯结彩,喜庆热闹。亲朋好友都在忙里忙外地张罗着,村外的鞭炮声已经响过两遍,新媳妇就要到家了。父亲前后忙乎着接待客人,满面春风。等到盛装打扮的弟和弟媳牵着红绸站在堂屋正中间,在众人簇拥下就要三拜高堂的时候,一片鼓乐齐鸣声中,我远远地望见头发花白的父亲,笑吟吟的双眼里噙着喜极而泣的泪……
父亲痛过的,苦过的,受过的委屈和劳累,一定比我们庞大得多。时至今日,回想起这一幕幕,依然心酸难抑。
疫情严峻期间,因为一直在岗,免不了和人群打交道,为了避免意外,父亲坚持不和我们来往,独自扛着辛劳而又孤独的日子。直是在寒冷的清晨或者薄暮的黄昏,我们会突然在门外惊喜地发现新鲜的蔬菜和水果。那一刻,深感愧疚的我们会从心底里感叹:有父亲真好!
待到冰雪消融春暖花开、山河皆是东风面,疫情形势逐渐好转之时,父亲这次除了给我们送来一袋水灵灵的苹果,还有一个崭新齐整的红包(说是给孩子的压岁钱)。我们忙不迭地推辞:“爸,春节过都过了,红包就省了。”
“给孩子的,不能省,每年都有,今年也一定要有。”父亲用他宽厚有力的大手,坚持着将红包又塞给孩子。
父亲说的“年年都有,不能省”的东西,应该叫作“爱”吧。
责任编辑:杨志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