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小说】周子明丨假病成真
作者简介
周子明,1957年生人,籍贯山西省万荣县。1988年出外经商后定居侯马。近年来一直北漂在京打工,现在侯马做事。喜欢文学,业余时间坚持写作。
文学
假病成真
作者:周子明
张副局长用两手死死地按着棋盘上的一个马。老头走了一步缓棋,他怕老头悔棋,死死按住不让动。两眼盯着对方,眼皮连眨都不眨,一动不动地盯着,意思是:“悔棋就算你输!”老头笑了。
这是一个死胡同底。在这个死胡同底,张副局长算是象棋高手,除了老头,没有人能赢得了他。也有几个棋艺相当的,对弈中偶尔一盘棋得胜,或是同张副局长打个平手,也仅仅是偶尔一盘。往往是三五局下来,不是张副局长以二比一取胜,就是对方以二比三输给张副局长。他争强好胜,下起棋来六亲不认,棋艺差一点的人同他对弈,他也要赶尽杀绝,一步不让。有人骂他是“耍流氓”,斗气也要与他拼死一搏,但几步棋走下来,张副局长一步狠棋,就把对方逼得抓耳挠腮,青筋暴露,豆大的汉珠一颗颗从额头上往下滴。这时候,张副局长便行有余力地燃起一支烟,啜上几口茶,静静地看着对方苦闷的神态,嘴里还不忘说着一句谦辞:“承让了!”
这是一个夏日的中午,张副局长同老头战得正酣。双方势均力敌,相持不下,各自手里捏着一个棋子,来回挪动着走原步,僵在那儿。像这种对峙局面,谁也将不住谁,谁让步谁输,应算和棋。老头已是八十三岁高龄,精神矍铄,面带笑容。他下棋只为消遣,不争输赢,看着张副局长沉着脸,瞪着眼,死撑着不求和,便跳马走了一步缓棋。张副局长“嗖”地伸出两只大手死死按住了那个马。他怕老头悔棋。他不走缓棋,借着这步缓棋趁势而入,“砰砰砰”吃倒一大片。老头笑着说:“算你赢了!”张副局长反驳道:“输就是输了,谁也没抓着你的手走棋,知道你走不了这步棋!”老头一点也不介意:“你可算逮着一步棋,我要不输你咋赢呢?棋是木头,输了去球。”说着呵呵大笑。
旁边或坐或站围着一圈人在观看,大家都像老头一样开心地笑着。在这笑声中,张副局长嘴角叼起一支烟,手端茶杯,静静地看着老头笑,看着一圈人笑。他也在笑,笑得脸上那几道直纹弯成一朵莲花。他完全沉醉在一种大获全胜的快感中。这时候,张副局长便能听到有人对他发出的溢美之词:“张局长棋高,厉害!”“张局长是高手,棋王!”
但不是所有的恭维话张副局长都爱听,有人就不会说恭维话,惹得张副局长很生气。这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小青年,叫小军,也是个棋迷,同张副局长住一条胡同,他住在胡同前,张副局长住胡同尾,经常来看张副局长下棋。别人都称张副局长为“张局长”,小军却直呼“张副局长”。小伙子也是想说几句恭维话,但又口拙说不来,就竖起一个大拇指在张副局长眼前晃着说:“张副局长是这个!”因为多说了个“副”字,张副局长把两只黑眼珠往上一翻,给了他个白眼:“你个二愣子!”脸上那朵莲花立刻拉成了几条直纹,眉头也皱出好几道深沟。小军吓得脖子都缩了回去。
看着张副局长在训人,老头笑着接话了:“小张,都要退休的人了,还在为个'副’字堵心呢?气大伤身啊!”
老头把张副局长叫成小张,叫得张副局长像触了电似的,脸色煞白,僵在那儿。他看着老头,咧了咧嘴想笑,但笑不出来,倒像在哭。
张副局长最忌讳别人叫他“张副局长”。“局长、副局长都是局长,不加那个副字谁说你是哑巴?二百五!”老头和围观的人走后,他又在心里骂了小军一句。接着又狠狠骂了老头一句:“老东西,明天要让你输得更惨,让你想笑都笑不出来!”
张副局长已是五十七岁的人了,再有三年就要退休,在局里算是真正的老字辈,但级别还停留在副局级。一个县级市的副局长,也就是个副科级。局里新上任的局长才三十出头,还是个女的,比他女儿还小,大家见了面都一口一个局长叫得怪亲热,称他副局长,他心里就像被人挠了一把,说不上是个啥滋味。他从大专毕业分配到单位没几年,先是在二十七岁时入了党,接着在二十八岁时当上了副局长。他写有一手好毛笔字,单位里能写毛笔字的人不多,哪位同事家有红白喜事,都要请他写婚联或丧联,领导和同事们都夸他的字写得很苍劲,有特色。仕途平坦如顺水行舟,别说升任局长,熬到现在,升个市长、副市长也在情理之中;既使升不了市长、副市长,三十多年了,由副局长升为局长,轮八圈也该轮到他了,但就是轮不到他;更让他窝火的是,对于副局长,在称呼时,习惯上一般人都不喊那个副字,冠上姓氏,统称为局长,唯独在提到他时,大家都称他为“张副局长”,戏谑他为副职生涯中的“代表作”。
张副局长非常喜欢别人夸他的字写得好,盼不得能天天有个露脸的机会。可单位就那么十几二十个人,婚丧嫁娶的事不可能天天有,不会天天有人请他去写字。过几天听不到大家的赞誉,他心里就急,急得火烧火燎,坐立不安,生怕人们忘了他写有一手好字。实在等不及了,他就自己写,用白纸,写一副丧联和一个大大的“奠”字。他特别喜欢写这个奠字,上面两点,下面一撇一捺,他写起来得心应手,写得摇头摆尾,好像在对着死人放声大笑。写好后放在他办公室的窗台下面。有人推门进来,冷不防看见一个大大的“奠”字和一副白丧联不禁吓一跳。再问起来,他说是一位朋友请他写的,大家也就信以为真。
但后来他就表演不下去了。后来局里对调过来另一位副局长,叫杨小宁,也喜欢写毛笔字。而且人家练的是书法,还是省书法协会的会员,书法作品在比赛时还获过奖。张副局长的字同人家比起来,简直是小巫见大巫。杨小宁不光是字写得好,对联也编得好。过去张副局长给人写婚联或丧联,都是从一本《实用对联大全》书里抄来的。杨小宁不抄书,无论何事,他都是现编现写。譬如,有个同事的表哥盖小二楼,特请杨小宁写副对联,小楼封顶时,杨小宁编的一副对联是:“大千世界高楼依天立,小巷人家新房平地起。”杨小宁说,这副对联意在体现改革开放后国富民强的新气象;譬如,王局长的女儿出嫁时,杨小宁给王局长的堂屋门上编了一副对联:“父母身边巧姑娘,公婆人家好媳妇。”杨小宁说,现在提倡和谐社会,青年人结婚,要体现出孝敬父母、和睦家庭的中华传统美德。字写得好,对联又编得有趣,不少人竟对书法产生了兴趣,就连一把手王局长业余时间也跟着杨小宁练起书法来。
一次,当着王局长的面,杨小宁给大家讲书法的基本理论。他说:“写字和书法最大的区别在于,书法必须具备四个基本要素:笔法、字法、章法、墨法。而随便写的字或印刷的字,无需这些要求。字写的好,不能等同于书法。中国古代没有钢笔、铅笔,人人都用毛笔写字,写字好的人比比皆是,但能称为书法家的也就王羲之、智永、张旭等那么十几位……”
听着听着,有位同事忍不住对张副局长说:“张局长,你也练书法吧,你基础好,学起来肯定比我们快!”张副局长听了却感觉到自己受到了冷落,从此再没有自我表演过。他知道,即使表演也未必有人看。但他认为,杨小宁同他一样,也是在自我表演。局里就他和杨小宁两位副局长,而他是第一副局长,再往前跨一步就是局长。杨小宁这是在利用写字炫耀自己,贬低和挤兑他,同他争夺局长的候选人。他在心里思谋着,要换一种表演方式与杨小宁较量。
这些年,局里一直没有固定的办公地址,一直在外租驻。市政府新建了一栋办公大楼,这年春节前单位要迁往市府大楼。因为是新建大楼,不需要粉刷,只分配会议室、财务室、资料室,在局长、副局长办公室的门额上制作个标识牌钉上去,把办公用具搬过去即可。标识牌是由张副局长在广告公司制作的。搬过去之后,大家发现,两位副局长的牌子制作得不一样。张副局长的牌子上标的是“副局长”,杨小宁的牌子标的却是“付局长”。两位副局长的办公室紧挨着,新制作的牌子醒目耀眼,大家围着“副”“付”二字看新奇。有人指着牌子对杨小宁说:“杨局长,你看你的牌子咋用的是'付’字呀?”杨小宁看了看牌子,笑了:“职同字不同,音同义不同,同职不同字,同音不同义。张副局长研究起中国汉字了,很有创意吧?”“副”“付”之别,事情不大,意思不小,王局长把张副局长找去谈话。
“小张,你做这个副局长屈才了,你应该去当个文学家,或做个汉语言文学专业的大学教授啊!”
张副局长听出这话是在损他,低声说道:“王局长高看我了。”
王局长笑了:“过去还真小瞧你了,你的想象力很丰富啊!”说着用手指向门外,“那牌子咋回事?你在排位子吗?”
张副局长很坦然地说:“王局长,是大家误解了,音同字不同,这是中国汉字的特点。现代汉语词典就注明,'副’和'付’是一个意思。”
王局长收敛了笑容说:“'副’'付’不能随便乱用,这是常识。你个大学生,是真不懂呢,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后来,杨小宁的牌子上,“付”字换成了'副’字。但从此以后,张副局长就被大家戏谑为“张副局长”,成为象征他身份的代名词。
三年以后,王局长退休,杨小宁被提升为局长。杨小宁担任局长后,原来的办公室主任接任了杨小宁的职务,成为副局长。正副两位局长都是从本单位提上来的,这让张副局长感到很没面子。他认为,这都是王局长从中作梗,有意压制他。从此,他与王局长结下了死冤——这位王局长,就是同他下棋被他骂做“老东西”的老头。
三十多年里,局长换了好几任,副局长也提了好几位,张副局长却一直在副职的位子上原地踏步。眼看要退休了,就在半年前,他赶上了一次人事调整。按照过去的惯例,对于年龄大的老同志,临退休前,作为安慰,一般都要往上提一提。张副局长也想着,这次人事调整,怎么着也得把自己提为正科级,在局长的位子上坐几天。但这次与过去不同,没有安慰那一说,提拔干部要从实考察,严格筛选,不论年龄大小,不分资历深浅,一律拿工作绩效说话。经过考察,张副局长过去作秀的事太多,被人称为“代表作”的三十多年前的“副”“付”之事也被翻了出来。一位市委领导毫不留情地指出:“像这种人,要提拔上来,怕就要孵化成'苍蝇’了!”张副局长窝着一肚子火,愤愤不平。自己作为没有实权的副局长,辛辛苦苦在局里干了几十年,没功劳也有苦劳,不提拔也就算了,竟然被说成一只未孵化的“苍蝇”,同腐败联系在一起。更让他愤愤不平的是,局里最后调来一位女局长来领导他,才三十出头,比他女儿还小。他在心里骂道:“妈的,老子不干了!”
女局长上任后,张副局长病了。他的理由是:“大半年来,浑身发软,四肢无力,各大医院都查遍了,查不出病因,无可名状。舍着命在上班,苦不堪言,生不如死!”
像张副局长这样的老字辈,有的人没病也是在职不在位,坐在家里等退休,何况张副局长患的是一种医院都查不出来的怪病,女局长也就只有准许他在家“养病”了。他下棋的这个棋摊,就是他在“养病”期间设的——既然升职无望,还不如在棋盘上多占几个官!
棋摊就设在他家门前。这是一条由南向北的大胡同,张副局长住在胡同底的最北边,一堵围墙把胡同底封死了,张副局长家门前被围成一块死地,人称死胡同底。顺着胡同底的围墙,张副局长搭有一大间凉棚似的简易房,是他堆放杂物的地方。简易房旁边,有张副局长早年栽的一棵大桐树,夏天枝繁叶茂,可纳凉,张副局长就把棋摊设在简易房旁边的大桐树下。遇到刮风下雨天,他就把棋摊挪到简易房内,风雨无阻,照常坐镇守疆,犹如一个驰骋沙场指挥千军万马的高级将领。来这里下棋的,都是这条胡同前后左右的邻居。除了在心里被他骂作“老东西”的老领导王局长,在这条胡同里,没有人能赢了他。他棋艺不如王局长,但时常能把王局长下输了。他在这个棋摊享有绝对权威,即使两个人正下得马踩着车,只要张副局长一来,马上就有人给他腾出一个位子来。而且,无论张副局长与谁下得正热,只要王局长一来,张副局长立刻就会将对方赶下去,让王局长接着与他交手。嘴里还不忘说着一句恭维话:“给我的老领导让位!”两位强手对弈,王局长接手的常常是弱势的一方,有时只需几步棋,张副局长就把王局长轻松拿下。这时候,张副局长便会停下来,悠闲地燃起一支烟,啜上几口茶,一生中窝在肚子里的怨气,在此刻得到了尽情的释放。
可是有一天,张副局长掌控的这种局面被打乱了。
一个周末的午后,来观棋的人特别多,张副局长同一个小后生战得正酣。这个小后生,就是没称张副局长为局长直呼“张副局长”被张副局长骂作“二愣子”的小军。小军走棋快,噼噼啪啪像赛跑,快速运棋时错走了一个子,让张副长给困住了,眼看着要输棋,小军急得红头涨脸,抓耳挠腮。看见王局长来了,像遇见了救星,没等张副局长往下赶,拱手将位子让给了王局长。张副局长心中大喜,他盼不得能天天看“老东西”的输相,对着小军训道:“快滚,一边呆着,看看老领导的妙招!”王局长笑着说:“小张又在训人喽!”然后端祥着棋盘,凝目沉思,稳坐如山,望之如神仙中人。张副局长稳操胜券,嘴里哼着小曲儿,手里捏着吃掉的棋子“啪嚓”“啪嚓”在棋桌上敲个不停。
“这位师傅,你这样影响人家的思路。下棋是一种斗智不斗力的游戏,你不停地敲着唱着,对方怎么思考?谁也受不了这刺激!”人群中突然冒出一个声音。循声望去,王局长身后不知什么时候站着一位二十七八岁的青年人,是个生脸,大家都不认识。
来这里下棋的,还没人敢这样同张副局长说话,何况还用的是一种教训的口吻。张副局长看着青年人,不屑地说:“不敲不唱他就能赢了?这盘棋他输定了!”
“那不一定,就这棋谁输谁赢还没准呢!”青年人说着,弯腰直接抓起王局长棋中一个过河的小卒拱了一步。
“啪”的一声,张副局长用炮打掉对方一个车,冷笑道:“呵!连车都不要了?”
青年人说:“我只要老将!”
几步棋走下来,张副局长接连吃掉对方一车一炮;他只想着吃人,但他的车马炮最后走的都不是地方,很难发挥作用;对方后发制人,利用一马一车一卒,把张副局长的老将死死困住不能动。张副局长极力做着不介意状,但额头上的汗珠却一颗颗直往外冒。青年人拱手笑了笑:“承让了!”
那么多人的眼睛都在看着张副局长。在这个死胡同底,他还是第一次被人置于如此尴尬的境地。他的脸青一阵,红一阵,紫一阵。退下来的小军紧挨王局长坐着,小声对着王局长说:“赢了!赢了!”张副局长乜斜着眼睛,用眼角狠狠戳了他一眼,紧咬着牙关,最终没能吐出一个字来。
还是王局长打破了窘局:“小张,以后不能光找我这个老头子下哟,要多同青年人交流,得换换思路了!”说着又面向青年人,“后生可畏,以前没见过面,小伙子住哪儿?以后经常过来玩。”
青年人说,他就住在墙对面,是小区分管物业的,说墙对面的和平小区落成了,按照城建局的规划,小区建成后,这条胡同要打开,直接通往北边的文明路。说看见这边墙根有棵大桐树,过来察看路面情况。青年人还说,紧靠小区北边新建了一个大众公园,公园内设有健身区和娱乐区,大家以后出行方便了,要下棋就来公园玩。最后,青年人指着小房问:“这谁搭建的凉棚?里面的东西得尽快搬走,这堵围墙很快就要拆了。”大家的目光再次投向张副局长,张副局长不知什么时候偷偷地溜走了。
这天晚上,张副局长做了个梦,他梦见他同那个青年人对杀,青年人被他杀得片甲不留,溃不成军,围观的人都在齐声为他喝彩。他大喊一声“将!”呼地从床上坐了起来,一只手伸在空中挥舞着。喊声把睡梦中的老伴惊醒了,嘴里咕哝着:“一个木头疙瘩,把命都舍上了!”说着又翻身进入梦乡。看着睡得懵懵懂懂的老伴,张副局长从梦境中醒过来,极度兴奋的神劲终于松弛下来,眼前又浮现出下午同青年人鏖战时惨败的情景,浑身像抽了筋似的,软绵绵地瘫卧在枕边。他再也没能起来。
张副局长真的病了,就像他给年轻的女局长请假时说的那样,“浑身发软,四肢无力。”且症状日渐加重,嘴歪眼斜,口流哈喇子。
半月后的一个夜晚,胡同底的院里传出嘤嘤哭声。有两人在胡同口低声说话:“张副局长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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