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度小说推荐」王义忠|悲歌三曲
【作者简介】
王义忠,笔名汉子,生于内蒙古乌珠穆沁草原,业余爱好文学。著有诗歌、小说、散文。作品多以自己的生活经历为背景,关注人生,关注生命。
悲歌三曲
等待并不遥远……
旧的乡村在迷失,
变成废墟存在!
一群人挣扎着走出村口;一群人仓皇逃出水泥森林。
那里可以寄放我们的灵魂!
那里可以育养我们的精神!
答案唯有一双脚。
因为,
它,永远向前长着……
一个世界在坍塌。
一个世界在爆炸。
——选自作者的诗歌:《关于世界·人生·未来》)
在浩如烟海的中国传统文化里,音乐仅是其一个小小的领域。尤其是唢呐、马头琴、二胡这三大中国乐器,真是三大悲歌。给我的印象刻骨铭心。
一九九三年深秋里的山西河津县,一派萧瑟。枯黄的山峦植被稀疏,一些平川的不规整的田地也被收割后惨淡荒凉,高低的庄稼秸秆在田间呈现着一派枯黄。阳光下的旷野灰黑的树木和沿途的煤尘,总让我意识到山西到处是煤和煤的颜色。来到这里来看病,心情沉郁。第二天喝了中药,我便独自一人,走出村外。
山西河津是个丘岭山区。登上一片平坦的一亩大小的庄稼地,眺望山川,一派秋景荒凉。突然在前方的灰色光秃的树枝间,有一颗夺目红艳的果子,在阳光的蓝天上竟如此醒目,夺人眼球。
我在树下辨认出是一只柿子。像一只节日的小红灯笼一样挂在树上。在蓝天幕上非常耀眼。
此时不远的小村里传来了激越的唢呐声。原野里的平静被打破了。来自草原的我听不懂它的曲意。刺耳又撕心裂肺的凄厉声,像一个亡了夫的女人哭天抢地。
唢呐孤独地悲仓哀嚎。
一声高过一声;一声长过一声……我眼前浮现一个农人,双腮鼓起、双眼凸出的样子。
我宣立了片刻,怏怏走向村里。回望那一盏小红灯笼的柿子,心里已没了一丝喜悦。它悬在光秃的大树上,显得无限孤苦。我不愿想象未来风雪中它会怎样度过……
原来村里死了老人。雇了唢呐、鼓手。还要在村里放一场电影,这是回谢乡亲的帮忙。我未去看电影,却在房间里听了半宿电影。这得益于农村里的高音喇叭。第二天我又被激昂嘹亮的唢呐声,从香甜的梦乡里召唤回来,今天早晨的唢呐声比昨天听来更急促了,更焦急地一种音乐氛围。
出外的人心里都愿讨个彩头,遇到快乐的事。此时我的心情更低落了。昨夜又没有睡足。
“怎么?村里又有人去世了吗?”我一边做着洗漱,一边向大夫问道。
“啥哩!今天是接亲哩!”主人一脸惊异地停下脚步望着我。
我扭头看到一脸的愠怒和疑虑的目光。心里一惊。便急忙向他解释。
唢呐给我留下的依旧是一副悲仓嚎丧的印象感觉。可能我对音乐过于木讷迟钝吧。
抽象艺术总是牵动人的内心情感。即便是身外之事,也有时会无限感伤。
那是一个初冬的时节。我与二十三岁的小张给人看守月亮湖的鱼塘。鱼塘被山峦围成一个圆形的湖。我叫它月亮湖。小张是个快乐勤奋的小伙子。近日听他讲姑娘嫌他家贫分手了;更不幸的是单亲妈妈昨天突然病逝。赤峰红山文化地域有停尸一天、三天、七天的民俗。小张家亲属不多,又家境贫寒,第二天他便返回来了。
我安慰着这个不幸的年轻人。他担心我一个人不行;在空落落的房子里,心像着了火,便匆匆地赶回来了。他沁着头,向我讲着将为母亲烧头七的香钱……他的声音哽咽。
他一天只吃了一个馒头,两天人便眼窝又青又陷了。心灵和精神的痛苦,外界的干预效果并不大。我并没有打动他孤苦的内心。他用浅浅的苦笑回谢了我,便提了他唯一的财产——一把母亲留给他的二胡走到屋外,坐在湖边的一个枯倒的树木上,拉起了曲子。一直不停地拉着……
我坐在屋里,望着那黑瘦的背影,映在闪亮的深秋水面上,一阵阵不间歇的二胡嘶哑的哭嚎传来。不太严实的木门,挤进来凉飕飕的西北风,又增添了小屋里几分悲凉的浓度,真是一夜悲歌一夜秋。
二胡始终悲吟着,风儿也一刻不停。我的心也一直担忧着伤心欲绝的朋友。
我就在那二胡哽噎的嘶鸣加杂着西北风的哭泣声中,沉入了昏沉的梦乡。
清晨醒来,耳蜗里仍然鸣响着一种二胡的旋律。“小伙子一夜未眠!”我急急地闯开木门,向那月亮湖望去。心里一种不祥之感袭来。
来到湖边,只见横倒的枯树上,一把二胡平静地躺在那里,断了一根弦,上面盖了一层雪。雪地上一行被雪埋没了一半的脚印,依稀可辨:一直通向那月亮湖。我慌慌张张沿着足迹跑到湖边。
月亮湖一夜间已结了一层冰,托着洁白的昨夜的雪。
广袤的雪世界下;有一个月亮湖;湖底沉着一个追月的灵魂……
民乐给我的悲伤在更早的时候。我出生在乌珠穆沁草原吉林郭勒小镇。这是个蒙、汉杂居的美丽而富饶的小镇。在我的第一个本命年所发生的一件事,让我永生难忘。那个春节是我生来得到祝福最多的一年!去每家拜年,主人家总是祝福我本命年顺利!好好学习!多给我一颗糖果。
要说礼品最贵重的是一只凸雕着一条红色龙的白瓷碗了。它是我相隔了一户的老额吉送的。说来惭愧,平日我并未与老额吉有什么来往。只有一次,孤寡的老人去打水,恰好我与弟弟也去井边打水。看到她吃力地“呦、呦……”把桶放下去,我帮她打起两桶水。她有风湿腰痛,很难弓下身腰。
老额吉不会汉语,我又听不懂蒙语。只见她眯了双眼,笑了。“呦、呦……”她连声地说。
我知道老额吉在赞扬我。
老人靠一头母牛和六只母羊加一峰母驼生活。
“本命年该懂事了!去给邻居长辈拜个年!”妈妈嘱咐着。
我领着弟弟第一次走进老额吉家。家里没有什么,却很干净。老人郑重地从一个炕里小紫红木柜里,拿出一只捆了一道红线的雕龙白瓷碗,又在炕桌上一个盘子里抓了一把糖。
她把糖放在碗里两颗,剩下的分给了我与弟弟。她的双手,因风湿病,总是伸不直。
她递给我碗的时候,用的是双手。老人的双手姿势,让我有些惶恐。
“呦、呦……”她一边笑着,一边用痉挛的双手,捧住我的脸,在我的额头吻了一下。
得到额吉如此郑重地礼遇祝福,我兴奋难耐,连连说着仅会的一句蒙语——“赛奴、赛奴!(你好)”回到家里,妈妈告诉我,蒙古族习俗送碗是祝福你以后有饭吃、生活幸福。
春天来啦。老额吉家也有了喜事,母驼下了一只小驼羔。我拉着弟弟去看小驼羔。绒绒的毛,大而黑亮的眼睛,非常可爱。遗憾的是母驼第一次产羔,不给驼羔喂奶。驼羔一靠近母驼,就被母驼踢倒;或母驼躲开。额吉又喜又忧。当天傍晚,来了一个牧人,坐在额吉的土墙畜圈里,拉起了马头琴。真是辛苦了这位琴师,两天两夜!
第三天,我看到母驼那双又大又黑的眼睛,竟意想不到地流下来神秘的泪水。母驼缓缓地走近驼羔,用长脖子蹭着驼羔的身体,又用舌头一下、一下地舔羔子的绒毛。母驼的泪水一串、一串地流下来。
琴师也泪流满面,琴声未停,依然如泣如诉。两天两夜的琴声,此时在春风里,像一个孩子哭哑了嗓子一样,听了让人酸心哀伤。
老额吉用手抹着眼睛。她的眼睛已经红肿了。
不幸的事后来还是发生了。额吉为了照顾小驼羔,受了风寒,得了重感冒,几天后便去世了。可怜的驼羔在不久也随了主人而去。
那只母驼,我看到仍恋恋不舍,眼里流着大滴泪珠,口中吐着白沫,孤独地耸动着双峰,慢慢地走向了茂盛的乌珠穆沁草原深处……
《驼羔曲》饱含了牧人的泪水、情怀和唱不完的悲歌!
责任编辑:张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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